生在卞京城,长在别院里。
宋梁成是府中的庶子,娘亲吴氏是连妾都算不上的外室,年幼的他入国公府不久,娘亲便没了,死因不明。
老国公故去后,嫡出的宋家大郎袭承爵位,宋梁成一个庶子在府中无依无靠,被人忽视冷落,也常因为学不好规矩被当家主母捉去教训一顿。
宋家大郎身体不好,请宫中御医治了不下数十次也毫无起色。当家的余氏也就是大郎的母亲,认定了是宋梁成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庶子夺了属于大郎的气运,每次大郎君的身体变差,就要变着法儿地也让宋梁成尝一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从七岁入府被打到十三岁,比身体的痛更让人难受的是精神上的冷漠,他就像是一块石子,任谁走过去都要踢上一脚。
到后来,宋梁成自己都麻木了。
终于够了入伍的年纪,他也能沾点老国公的光,离开国公府,去镇北的军营中待了五年,如今也做得个将军职位。
五年之间,少年长成十八岁的男人独当一面,虽然国公府里的主子们一直瞧不上他,也不得不因为他将军的身份而做出恭敬的样子。
可惜此时的宋梁成已经不在乎这些人了,这次回京就要准备分府别居,图个耳边清净。
此次接到圣旨回京述职,途中竟遭人暗算,一行二十几人的蒙面杀手将他与随行的护卫冲散。按照暗号,他一路行至最近的柳州城,宋梁成也在杀手的包围下受了重伤。
有人不想他回京,有人想让他死,他偏不要他们如意。
宋梁成一路解决了杀手,处理好剩下的尸体,正打算躲藏起来等护卫前来汇合,转身却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深夜只身在外,行为可疑。
若不是看到她在地面上微弱的影子,宋梁成都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背着月光看不清她的模样,瘦小的身材,略微急促的呼吸,独身站在街道的尽头,仿佛是特意为了他等在那里一样。
总有人要挡在他的路上,叫他不痛快,宋梁成不打算放过这个倒霉的小丫头……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想着一定要杀了她,叫那些想抓他把柄的人,死无对证。
躺在床上,伤口隐隐作痛,宋梁成好几次要被痛醒,却被一只温柔的手拽进了梦中。
寒冬腊月。
国公府中,雪落满庭。
睁开眼睛,四周是熟悉的庭院,身上却沉重的站不起来。
宋梁成跪在地上,吐息出口化成白雾,身体的五感慢慢恢复,低头看自己被万箭穿心,分明是梦境,痛感却与自己受的刀伤重合在一起,模糊了梦与现实的界限。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间,男人喘息着仰望天空,脑海中的记忆奔涌而来,仿佛在这一刻经历了另外的人生。
在这里,他一生顺遂,面临危险都逢凶化吉,最终功成名就,权倾朝野,再无敌手。却在雪夜遭人诬陷,死于眼下乱箭之中。
耳边是家眷四散奔逃的混乱声音,人人视他如瘟疫一般躲着走,宋梁成只觉得这梦荒唐得可笑。
伴随着凉透的尸身,宋梁成也魂魄出窍飞到半空,看着一片雪白的卞京城,竟与现实别无二致。不知飞了多久,宋梁成开始烦躁,嫌恶这怪梦怎么还不结束,低头便看到了一间挂了红灯笼的庭院。
寂寞的双喜字贴在窗上,宋梁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飘在窗外,看见了屋里的情形。
看着倒在新嫁娘临死前还在想着自己的义兄,宋梁成心底莫名的空洞,好像被千万只蚂蚁蚀咬,分明看不见她红盖头下的脸,脑中的声音却在叫着“小妹”。
那是梦里的男人外嫁的义妹,以死明志,与他黄泉路上相伴。
怎会有人为他放弃一切。
真是个蠢女人。
寒冬的冷气将他包围,梦境聚成一团黑暗重重落下,仿佛被抛进不见底的深渊,宋梁成从梦中惊醒,身上出了一层湿汗,伤口的疼痛也渐渐清晰。
入眼是一间佛寺的厢房,夕阳的余晖落在窗边,他已经睡了一天。
回想方才的梦境,仿佛他亲身经历一般,心痛的感觉直到梦醒还未缓解,不知是他做了一个梦,还是他在昏迷之时上了某个濒死之人人的身呢。
耳边是滴水声,清水滴落在铜盆之中,回声清脆。
少女拧干毛巾坐到床边,擦拭男人身上的冷汗,白日他发了热症,如今出了汗,热也消退下去。兄长的底子真好,这么重的伤都能捱过来。
擦净他身上的汗,若禾洗了洗手,准备解了绷带为他换药。
柔嫩的指尖方触及到男人的胸膛,手下的身子突然一震,若禾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歪倒在床上,宋梁成一张俊脸在她视野中放大。没等她反应过来,双手便被一只大掌按在床上,一只带了薄茧的手轻轻压在她的脖子上,只等蓄足了力气将她掐死。
“啊——等等!”
若禾惊恐的看着身上的人,视线落在他胸口的绷带上,因为方才的剧烈运动导致伤口崩开,绷带上晕染了一片血红。
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双凤眼如丝,眼角挑起些许弧度,浓黑的眉睫荫掩着阴郁的双瞳,凶狠狡诈,有如一匹饿狼,宁愿自损一千也要将她杀死。
经历过一次死亡,若禾不敢再冒险,脖子上的手掌慢慢收紧,她连声求饶,被死亡的恐惧逼迫,眼中挤出两汪泪来。
“兄长,别杀我……你这样,我害怕……”
宋梁成身躯一震。
兄长?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脑中不甚清醒,眼中布满血丝,缓了好一会才清明一些,身下的少女已经憋红了一张脸。
听见她的声音,男人恍惚了一瞬,按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些力道,若禾偏过头去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叫错了,如今他们素不相识,怎能直呼“兄长”,趁他还不算清醒,赶忙改口为自己解释。
“是我救了你,公子千万不要误会,我方才是要给你换药,并非要伤害你。”
方才少女口口声声叫着兄长,宋梁成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其他的妹妹,眼下的少女倒与梦中的新嫁娘有几分相似,声音也像,身形也像,这脸……
大手滑过她白嫩的脖颈抚上她的半边脸,白皙的皮肤,艳红欲滴的唇瓣,水润的眼睛委屈巴巴的望着他,睫毛忽闪着拨弄起泪花。
因为方才的窒息感,少女的脸上带着别样的红晕,宋梁成的眼神登时就暗了下来。
“你是谁?”
男人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因为几日水米未进,声音有些沙哑。大手钻进她的脖颈处,单手托着她纤瘦的脖颈,仿佛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脖子捏断。
若禾紧张的缩成一团,躲避他的视线,小声道:“我是城里刘府的丫鬟,叫若禾……”
宋梁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大敞的衣襟,衣领已经滑到了手臂上,胸膛上没有想象中的血污,腰带在床头,叠得还算整齐。
这个小丫头,竟敢孤身一人把一个男人带进佛寺中,真是不简单。
“我的腰带,是你给我解的?”
“是,但那是因为……”若禾刚想解释就被宋梁成打断。
“男女授受不亲,你哪儿来的胆子动我。”
“我是不敢啊,可是……”若禾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前世救下兄长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好不容易干完了活偷跑出来,还要在这里被兄长责问。心里委屈,也不愿再接他的话。
等不到回答,宋梁成莫名烦躁。
梦里的事真的发生了,他受伤,又被这丫头救下,这算什么,他真的要认这个丫头做义妹?
松开她的手,起身时因为幅度过大,胸膛上的伤口又崩开了一些,原本就被血染了的绷带又出现一片血红。
宋梁成疼得额头直冒冷汗,疼痛感削弱了力气,一下子坐不稳就要歪倒,若禾见状赶忙爬起来,将兄长扶稳让他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剪开绷带,擦掉血迹,还好,只是看着比较吓人,伤口没有崩开太多。
换药,重新包扎,每缠一圈,小丫头就要虚搂一次他的腰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伤口上,痒痒的,若即若离,格外敏感。宋梁成冰冷的心也不得不泛起涟漪,他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的女子没有半分排斥,甚至觉得她触碰自己的地方很舒服。
究竟是因为那个奇怪的梦,还是因为这小丫头真的无害呢?
包扎好伤口,若禾转身去桌边端水,宋梁成瞥见她偷摸揉揉手腕,方才被他按住的地方出现了一圈紫色的勒痕,应该很疼才对,小丫头却一个字都没提。
“公子,喝水。”若禾恭敬地把水递过去,宋梁成接过来,温热的水入喉,缓解了喉咙的干痛。
将空了的水杯收起来,若禾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儿就醒了,今天也没准备什么,只在静心庵的厨房里煮了一碗白粥,公子凑合着吃些吧,明天我去给公子买肉饼吃。”
“小丫头。”
宋梁成打断她,冷道:“你靠近我,究竟有什么企图。”
一句话将若禾的微笑击个粉碎。
她能有什么企图。
想抱大腿算吗?
被救了不道谢也就罢了,还要提防她一个弱女子,原来兄长的性子这么恶劣吗。亏他长了一副仙人的面孔,说话做事却跟戏文里的反派一样,难怪外人都不喜欢他。
谁让她捡到的是宋梁成呢,虽然性格恶劣,也不是不能相处。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无非是再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若禾搬了凳子坐在一边,双手捉着自己的衣襟,平和道:“我没有企图,不过是见到公子独个儿在河畔又受了伤,不想见死不救,情急之下说话不过脑子,才叫了你一声兄长,只是不想让公子敌视我。”
听完解释,宋梁成依旧没放下戒心,若禾想给他盖上被子,只得来一句冷冷的“别碰我。”
夜色深了,若禾也困得紧,不碰便不碰,收拾了被自己弄乱的屋子,转身要离开。
身后传来一句低语,宋梁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而后如狼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若禾感觉后背发凉。
“若是敢泄露我的行踪,你和这个尼姑庵里的人,都得死。”
既然是宋梁成的话,若禾自然听从。
“知道了,宋公子。”
此言一出,若禾心里咯噔一下,哎呀,又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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