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自山顶洞口垂落。

    天空被神像的冠冕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窄窄的一块,也成了光源。

    “谁能想到在神像的内部, 竟别有洞天?”

    裴沐的声音在幽冷的石壁上碰出回音。她盘腿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唏嘘感叹。

    “也只有富裕强盛如扶桑部, 才能在高山之巅开辟出如此伟岸的建筑。其余地方, 能做到屋子不漏雨、能挡风, 勉强不饿肚子,就已经很好, 哪里可能建造出星渊堂、女神神像这样壮观的东西。”

    大祭司站在一侧。

    他垂下长睫, 重又抬起;像雨云在天空聚散。

    “阿沐,你生气了。”他用一种阐述事实的冷静态度说出这句话。

    “生气?”裴沐有些诧异, 笑出声, “没有。”

    大祭司只静静凝视她。

    裴沐坐在地上, 也抬头望着他。虽是一个仰视的动作,但她的眼神太过沉稳笃定, 以至于俯视的那一方反而成了仰视的人。

    大祭司仍直直站着, 只有眉心微不可察地皱起一点细纹。

    “阿沐,”他顿了顿,掩去声音里一丝不恰当的祈求, “别气我太久。”

    裴沐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有生气。至少,阿谷的命总算保全了, 你虽然出手,却也并未用出全力。”

    她说得心平气和,大祭司的目光却反而黯然了一些。

    他忽然问:“那你会原谅我么?”

    “你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就像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既然没有做错, 又谈何原谅。”

    裴沐仍是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更接近一种释然的平静:“姜月章, 你是一个很好的大祭司,也是一个很好的领袖。”

    他不置可否:“是么。”

    “无可否认。”裴沐平静地说,“从我来到扶桑部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一点。当我看见这里坚固的建筑、丰饶的土地、充裕的粮食,还有繁盛的人口以及人们脸上的笑容,我就知道这一点。”

    大祭司也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懂。这也是我选你做继承人的缘由。那么,你更应该知道,我们的决定不能仅仅依靠自己的喜好,而该考虑到人心所向。”

    “人心所向……”

    裴沐慢慢咀嚼着这个词。她回忆起傍晚的场景,回忆起男人们那理所当然的鄙夷、对于女人反抗的那种默契的诧异。

    人心所向,似乎的确如此。

    女人不能接近星渊堂,因为她们会污染神木。姚榆和阿谷来了,不管她们是为何而来,那就是错误。

    奴隶不是人,所以女奴就算被人奸了、杀了,也是“罪有应得”。

    “人心所向……究竟是谁的人心?”裴沐缓缓问道。

    大祭司的平静坚固如玉石:“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人心。阿沐,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可能保全每一个人。当断则断,必须保护最多的、最重要的人和事。”

    裴沐望着他。

    “不错,你便是这样一个人。”她点点头,“但姜月章,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想要的是‘让最多的人能活下去’,可是我想要的是‘让每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祭司还是奴隶。”

    “那是不可能的。”

    姜月章走上前来。他弯下腰,半跪在裴沐身前,平视着她的眼睛。

    “阿沐,为了部族的稳定发展,总要有人牺牲。人有贵贱,命有轻重。我们能护住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很不容易,遑论其他。”

    他放下乌木杖,双手捧着她的脸:“我要护住的是扶桑这个部落的存亡,还有你。阿沐,你是能和我并肩的人,我知道你同我一样看重部族,你也不愿意看见扶桑陷入混乱。那么,在每一件小事上,都要慎重做出决定。”

    裴沐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贴在她脸颊上,冰凉如玉,却又带有一丝分明的温度。

    就像他眼中映着她的影子,看上去分明是温柔的,但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冷酷的星光。

    她忽然倾身前去,吻了吻他的唇角。

    只一个轻吻,她便离开了。

    “所以我们不一样。我更愿意每个人都好好的,哪怕没这么富裕和强大。”

    裴沐对他微笑,松开了他的手:“但是我想,我还是喜欢……不,我还是尊敬并爱你的。你仍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祭司。”

    他有点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对某种隐晦难明的意味感到疑惑不解。

    但他终究只是摇摇头,拿起放在地面的乌木杖,站起身。

    “阿沐,你暂时待在这里。一应用度,我都会送来。”

    大祭司退后一步。

    一圈青绿的光符在裴沐四周闪现,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

    他转过身,背影重又是那位高高在上、定夺一切的扶桑大祭司,优雅平静,毫无温度。

    但临走之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他却再一次回头。

    他望着已经闭目休憩的裴沐,重复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话:

    “阿沐,不要气我太久。”

    ……

    很久之后。

    裴沐睁开眼,望着不同的星星闪烁的光。

    “生气么……谈何生气。”

    她伸出手,张开五指,看那据说象征了天意和命运的光芒从她指缝漏下。

    “只不过是你贯彻你的道路,我也同样如此……仅此而已。”

    *

    大祭司并未禁止旁人前来探望被禁足的副祭司。

    他自己都会每天去探望。

    旁人揣测他的态度,便知道对副祭司的惩戒多半只是做给别人看,不能当真,是以对待副祭司仍旧恭谨,吃穿用度不敢大意。

    还是裴沐觉得他们吵闹烦人,轻易不见这些熟或不熟的男人们。她现在觉得有点腻味,认为这山上大多数男人都没什么好见的。

    不过,既然星渊堂只有男人能进,接下来的三天里,她仍旧见了三个大祭司以外的男人。

    第一个来的是姚森。

    他自称是受了妫蝉的托付,替她前来看看裴沐。

    这位年轻俊朗的首领,站在空洞的神像之中,隔着禁制光符,好一番慷慨陈词:

    “……阿蝉和我,都认为副祭司大人做得对。即便是奴隶,但随意欺侮女人的祭司,只是不值得维护的畜生……”

    裴沐斜倚在石壁上,懒懒一挥手,啼笑皆非:“姚森,我知道你不过是转达阿蝉的意思。”

    姚森一脸真诚:“这也是我的想法。”

    裴沐冷眼瞧他:“扶桑首领怕是觉得我遭遇挫折,正是拉拢我的好时候,才顺着我的心思说些漂亮话吧?”

    她一语点破,姚森也并不慌张,反而厚脸皮地笑起来:“副祭司大人果然发现了,真是慧眼如炬。”

    “你们这些所谓的领袖……”

    裴沐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

    “你同阿蝉将要出征,早些回去休息罢。告诉阿蝉,我并无大碍,不必挂心。”

    姚森点点头,正要离开。

    裴沐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听闻你要前往驻扎的地方,离阿蝉不远?”

    “正是。副祭司大人是想问……?”姚森神情微动,似乎有所预料。

    裴沐直言:“我问你,假如这一次遇到了七年前的状况,阿蝉也陷入危机,而另一边有‘更有价值’的人同样需要你的驰援,姚森,你会如何选择?”

    说到妫蝉,一直挂着虚假笑脸的扶桑首领,露出了肃穆的神色。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思索片刻,方才郑重开口。

    “不敢欺瞒副祭司大人,若是别人,我的选择与七年前相同。可是对阿蝉,”姚森笑了笑,似是自嘲,“我会让其他人去救该救的人,自己单枪匹马也要冲去阿蝉身边。如此说来,我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是一名优秀的部族首领。”

    裴沐垂首,笑了笑。

    “这样的问题,或许本就没有对与错,只有如何承受后果。”她轻声叹道,又摇摇头,“去吧。”

    这是第一位访客。

    第二个前来的,是一名陌生男子,不过有些面熟。

    “见过副祭司大人。属下是青龙大人的随侍。”他跪在光符之外,声音铿锵有力,“前日发生之事,已传信青龙大人,并得到回信。青龙大人令属下告知副祭司大人,日后但凡副祭司大人有所需求,青龙大人都会竭尽所能。”

    裴沐笑了:“你们不怕被大祭司厌弃?”

    “青龙大人说,这只是他个人的答复,与青龙一系无关。”

    裴沐失笑:“知道了。”

    这是第二位访客。他所带来的消息,多少让裴沐有些宽慰;这令她感受到,这偌大扶桑部中,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在乎女孩儿们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儿子会得到格外的看重。

    第三位访客是朱雀祭司。

    他是在第三天的深夜里来的,也就是他本人将率领妫蝉出征的前夜。

    裴沐见了他就跳起来:“你来做什么?!”

    朱雀本来脸上还带着笑,显得他秀丽的容貌分外柔和,结果裴沐一跳起来,他也跳了:“我来怎么了?!”

    “你明天就要出征你来干什么?!”裴沐怒道,“你要是休息不好,指挥时犯浑,伤到了阿蝉怎么办?快滚回去睡觉!”

    朱雀:……

    他走到光符前,悻悻坐下:“原来是挂心妫蝉。”

    “不然还有谁?”裴沐没好气回道,又顿了顿,“阿榆和阿谷如何了?”

    这个问题她昨天也问过青龙祭司派来的人,但那人过分板正,只说阿榆无碍,却并不知道阿谷这“一介女奴”的状况。

    还好,朱雀果然是知道的。

    “她们两人都没事。”他说,“就是阿榆颇为伤心。她原本想叫人医治阿谷,结果没人愿意,说她是杀了祭司的贱奴。最后,还是我来用巫术……我分明不擅长治疗的巫术。”

    他摇了摇头,又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隔着符阵递给裴沐。

    “阿谷醒后,说要谢谢副祭司大人,就求我把这条手链送你,说是亲手编织的。”朱雀挤了挤眼,露出一种男人都懂的眼神,“我瞧她对副祭司大人很钦慕,反正她现在处境不佳,阿榆护着她也艰难,不如副祭司大人将那小女奴收了?”

    裴沐接过手链。这是一条靛蓝色的细链,虽然没有额外的装饰,却编织得十分精巧,说得上是一门手艺了。

    她将手链戴在腕上,说:“替我多谢她。”

    朱雀痛快道:“是我要多谢副祭司大人替我护住阿榆。”

    对朱雀祭司而言,重要的是姚榆。至于阿谷,他大约也并无特别想法。

    裴沐无意指出这一点。言语是无力的;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就只能自己付出行动。

    何况,她还有其他一些事想稍微确认一下。

    “朱雀祭司。”

    “什么事?”

    裴沐含着一点笑,注视着他:“你托人将手链送来就好,实在不必在出征前夜亲自跑一趟。”

    朱雀苦着脸:“我有什么办法?阿榆这几天心情波动太大,现在又时时念着副祭司大人,总觉得副祭司大人是为了她才受难。她又来不得星渊堂,只好我来了。”

    “是啊……”

    裴沐仍注视着他的脸,那张秀美的、柔和的、毫无心机的、依旧年轻的脸。

    “朱雀祭司一直都是很重情的人。”她轻声说,“我明白的。”

    在这句话说出之后,只有极短的刹那,在朱雀祭司那柔和单纯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极深沉的阴郁。

    他状似不经意问:“你被困在这儿,那神木怎么办?”

    裴沐顿了顿,也回答得漫不经心:“我跟大祭司大吵一架,很不愉快,所以跟他说我这段时日都不要过去神木厅,叫他自己想办法。”

    朱雀笑出声:“不愧是副祭司大人,真敢同那位置气。”

    他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言。

    ……

    之后,就到了朱雀祭司等人出征的这一天。

    这一天里出发的人有朱雀祭司、白虎祭司、姚森。他们各自率领军队,按照顺序出发,前往预定好的地点。

    之所以必须按照顺序、特定时刻出发,是因为大祭司已经定好了一个大阵。

    这是前所未有的规模的大阵,以千军万马为笔画,将无怀联盟包围其中。

    虽然也因为大阵范围太大,导致军队之间驰援困难,但大阵一旦结成,无怀联盟便不过案板鱼肉,任人宰割。

    何况,这是大祭司的决定。

    扶桑部中,没有人会质疑大祭司的决定。

    这是几年来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出征前,大祭司也不再隐于幕后,而是走到人前,站在大军前的祭台上,头戴骨白牛角面具,高举象征无上力量与权力的乌木杖,在激烈的鼓声中为所有出征的将士祝祷。

    烈山山下,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声。

    烈山之上,几日来都表现得懒洋洋,简直可说自暴自弃的副祭司大人,也在同时站了起来。

    “终于来了。”

    她喃喃自语,并走到符阵边缘。

    她的青藤杖已经被单独放置在外,防止她施展巫术、逃脱禁锢。

    但此刻,裴沐站在禁制边缘,朝门口喊了一声:“哎,你过来。”

    守卫的两名祭司对视一眼,只有一名谨慎地走了过来,行礼道:“副祭司大人有何事……唔!”

    短短瞬间,就见副祭司纤细有力的手伸到了光符之外,只轻轻一勾,便轻易夺去了这人手中的祭司手杖!

    他尚未来得及呼喊,门口的同伴也足够敏捷、想大声呼喝――

    可那属于副祭司的淡蓝风力,已经萦绕在了四周。

    让人沉眠的力量扩散开来,转眼覆盖了星渊堂中剩下的每个人。

    奇怪的是,他们却都只是在原地闭上双眼,没有倒下。

    裴沐轻巧地跨出阵法。她手中上下抛了抛祭司手杖,又随手塞回给那个倒霉鬼,自己则朝神木厅的方向走去。

    手杖离手,风力却仍在流转。

    符阵之内,风力与藤蔓集结,幻化出另一个“裴沐”――她正靠着墙壁,闭目休息。

    看上去与本人一模一样。

    副祭司大人背着双手,轻快地往神木厅走去。

    四周的人们皆闭目沉睡,她一路畅通无阻,保护神木厅的阵法也为她让路。

    而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藤蔓中后,星渊堂里的人们才倏然惊醒。

    他们恍惚片刻,四下瞧瞧,只见处处皆然、毫无异常,便又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神像之中,两名看守也晃晃脑袋,已然是将刚才片刻中发生的事情完全遗忘。

    他们只见被光符困住的副祭司冷冷说了一句“你们帮我转达,今天我不想见大祭司”后,便顾自不言。

    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再行一礼,小心回到原位。

    而神木厅中,裴沐已经站在了神木下。

    属于扶桑部的神木枝繁叶茂、高可入云,以一种霸道的气势庇护着这里的人们。

    与它相比,一旁属于子燕部的小树苗,是多么渺小、不起眼,哪怕被吞噬融合,也并不奇怪。

    现在,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望着这两株同根而生,却也截然不同的神木。

    “真奇怪啊。虽说我是自己愿意成为副祭司,愿意认真学习扶桑部的技术、文化,真心诚意地想要和人们一起,让人类活得更好……”

    “但为何,似乎人人也都忘了,我只是为了让族人活得更好,才心甘情愿低头?”

    淡蓝的力量不断涌出,包围了参天的神木。

    巨木似有所觉,枝叶警惕地抖动;但无数日夜里,裴沐为它梳理力量,也将自己的气息融入了巨木的每一枚叶片、每一寸树干之中。

    神木枝条垂落,不言不语;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静静散发光辉。

    裴沐整个身影渐渐没入了神木之中。

    她尊敬姜月章,尊敬他的品性和理想。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实力不如他。

    扶桑大祭司的力量,一部分源自格外强大的神木;除开这一因素,他们之间,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总是有人低估我。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低估是轻率,而轻率就会大意,从而给予被轻视的一方以可趁之机。

    裴沐沉浸在神木的力量之中,将每一寸气息都融入其中。

    顷刻之间,神木厅中已经回归平静,似乎一人也无。

    唯一让裴沐悄悄皱眉的事情是……

    “阿灵,阿灵?奇怪了,明明说好,怎么却不在……又睡着了么?”

    *

    入夜。

    大祭司匆匆归来,刚到星渊堂,便往神像走去。

    到了入口,两名守卫就小心翼翼,委婉传达了副祭司大人那一番大不敬的话。

    大祭司抿了抿唇,也不答话,只还想往里走――

    “姜月章你走开!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你!”

    光符闪动,副祭司气得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蝉出征你都不让我去看她。好,这副祭司我不当了,你要杀要剐都随便!”

    大祭司终于停下脚步,唇边忍不住溢出一声叹息,却又感到不出预料。他垂眸思索,迟疑片刻,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更多地惹他的少年生气。

    “我明日再来。”他说。

    副祭司大人理也不理,背影简直像头气鼓鼓的食铁兽。

    大祭司内心里突然蹦出这个联想。他一时觉得他的阿沐可爱极了,却又不能表达,只能回身敛眸,遮去眼中笑意。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

    “大祭司大人,大人――不好了,前线传信,无怀部大军发现我方大阵阵眼,正集中力量攻击!”

    星渊堂中顿时一片哗然。

    大祭司豁然转身,见到一张努力克制却还是惊慌失措的脸。

    他沉下神情,折回往星渊堂前的方向。

    “传令星渊堂,速往祭台集合!”

    “遵大祭司令!”

    ……

    一盏盏青铜灯,亮着永恒般的、不变的光芒。

    祭司们聚集在堂前,紧张地思索对策。

    后方神木厅则被精密的阵法包裹,其中空无一人。

    这里有大祭司的力量笼罩,外人轻易不得进入;若是强行入侵,便会导致尖啸长鸣,以作警戒。

    悄然地,却有一缕焰色飘来。

    它恍如一只火红的小鸟,无声无息地贴着墙壁飞来。

    它在神木厅的入口处停顿片刻,而后施了某个研究多年的巫术。

    一点暗影贴在神木厅入口的光幕上,缓缓蠕动,侵蚀出一个小小的圆洞。

    正好够这火焰凝结的小鸟飞入。

    它飞了进去,洞口也在身后合上。

    神木厅中空空如也,唯有风声与草木声在星空下相伴。

    青铜灯也不亮,只丝丝缕缕的星光带来微弱的光明。

    小鸟飞近参天巨木,化为一道人影。

    他抬手虚虚贴在神木枝干上,便有与方才相同的暗影弥漫;这是一种诡异的、极为少见的巫术,对于破解种种禁制有奇效。

    他也是费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功夫,才找到并学会这些巫术的。

    当年,若是有这样的巫术在,那人也不会……

    人影狠狠闭了闭眼,让自己不去多想这事。

    他专心致志,小心操控。

    很快,半颗发着淡彩微光的、宝石模样的物体,就落入他的掌中。

    “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

    他的唇边不由露出一缕微笑。

    只有多年苦苦忍耐、终于望见成功曙光的人,才能露出这点梦幻般喜悦、又略带一丝迷茫的微笑。

    ――阿荫,玄武,我终于能不辜负你们的死……

    “原来是你。”

    黑暗中,乍然响起的声音让他陡然一惊。

    而更让他心脏发沉的是……

    这是大祭司的声音。

    四周青铜灯一一亮起。

    距离神木不远处,那孤傲冷峻的人影……不是大祭司又是谁!

    大祭司的目光与平常别无二致,依旧冷漠而不起波澜,平静到让人心生恨意。

    他说:“五年前勾结无怀部掀起内乱,现在又再一次背叛的人――朱雀,原来是你。”

    灯光颤抖,星光也在颤抖。

    颤抖的光影中,朱雀祭司那纤柔秀美又不乏天真的面容,此时布满沉沉阴云。

    他后退几步,手中紧紧攥住神木之心――大祭司的命脉。

    “是我,又如何?”他露出一个凶徒才有的、略显疯狂的笑容,“你再一次被背叛,现在是否惊讶又难过?早在当初你决定……”

    “我对你背叛的原因没有兴趣。”

    大祭司淡淡一句话,让朱雀的一腔激愤堵在胸中,烧得他浑身发烫、大脑充血。

    “你……”

    “朱雀,你今夜偷窃神木之心,是想如何?”大祭司平静得让人愤怒,“一旦让无怀部得到神木,我扶桑部上下,连带诸多盟友,共几十万人,都可能沦为无怀部的奴隶。”

    “这就是你要的?”

    “……不会,你以为我是你吗!”朱雀怒道,“我早与无怀部有约,我会接过大祭司之位,我会护好所有人!只有你,姜月章,你不能再高高在上,不能再随意夺取别人的性命……”

    “我的决定,都有法度可依。你又要依据什么,个人的喜恶?”大祭司摇摇头,漠然的面容上似有一丝不屑,“朱雀,治理部族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你可以选择现在将神木之心归还,我还能让你死得不算太痛苦。”

    大祭司伸出一只手。那姿态稳定得可怕。

    朱雀死死盯着他,唇角抽了抽。

    “不可能。”他说。

    一缕暗影出现,倏然吞噬了那颗珍贵的神木之心。

    短暂的沉默后,朱雀开始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角带泪。

    “我早就知道,七年前,是你命令姚森舍弃阿荫他们,去救所谓更重要的祭司!”

    他的悲愤终于肆无忌惮地爆发。

    “五年前,玄武为我顶罪,被你残忍杀死。姜月章,我早就发誓,我绝不饶过你!现在神木之心已经被我传去无怀部,待神木之心合二为一,你就会失去神木的倚仗,会凄凉死去……”

    “愚蠢。”

    在朱雀愣怔的目光中,大祭司依旧站在那里,浑身气机圆融,力量弥漫如不可反抗的天地之力。

    “……唔,不过,我反而要多谢你。”大祭司沉吟片刻,唇边泛出一点微笑,“你总算将我特意制作的‘标记’送了出去。如此,也方便我去取回失窃的神木之心。”

    “你,什么意思……”

    朱雀愣住了。

    但他毕竟也是四大祭司之一,是大荒上顶尖的祭司。他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回忆着他拿到手的“神木之心”的细节……

    倏然,他瞪大了眼睛。

    “不对,那不是神木之心……你居然找到天生灵物,做了一颗假的神木之心骗我!”

    朱雀踉跄一步,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天生之灵何其难得,是以他虽然略觉古怪,却丝毫没往那里想……原来如此,想必姜月章已经下了定位用的巫术,那颗假的神木之心反而为他指明了具体方位……

    为什么姜月章就有这个运气……

    朱雀狠狠一咬牙。

    “那又如何?”他冷静下来,惨淡一笑,反而从容了,“无非我死而已。可是你呢?大阵阵眼的情报,我也告诉无怀部了。姜月章,你能拯救自己,难道还能力挽狂澜?”

    “没有我,无怀部不会停止攻击……”

    “愚蠢。”

    大祭司感到乏味,移开了目光。他望着神木枝叶,还有枝叶间隙中漏下的星光;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上竟泛出一点柔软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点不明来由的愉快,让大祭司多少变得宽容了一些。他原本不想多理会这叛徒,可现在也决定格外开恩,和他多说几句。

    “我给你的情报,自然是假的。”他秉持着这种宽容与耐心,淡淡道,“所以,无怀部攻击的阵眼,自然也是假的。”

    “什么,你是说阵眼不在琅琊,不可能……”朱雀神色几变,“难道你早就知道内鬼是我?”

    “我要是早知道,自会杀了你。”大祭司又觉得无趣了,心想为何不能人人都与阿沐一般聪慧贴心,但又立即想到,自然是不会有人同阿沐一般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下去,便要抬手杀了朱雀。

    可朱雀自己却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阵眼的位置,所有人手里的情报都是假的,而且各不相同!无怀部攻击哪里,就说明哪个人有问题……原来如此,姜月章,其实你根本不信任何人……!”

    砰――!

    顷刻之间,朱雀已是被大祭司踩在脚下。他想挣扎,却只是吐出一口鲜血。

    “愚蠢。”大祭司第三次重复这个评价,这一回是带着点不快,“我自然有极信任的人,那却不是你能相比的。”

    朱雀听着,却是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

    “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姜月章,你喜欢你的副祭司罢?你喜欢裴沐,原来你喜欢裴沐!”

    朱雀只觉压力陡增、剧痛加倍,可他不管不顾,呛着血也在笑:“可是……无怀部攻击琅琊,而我的部队也正好行进到那里。”

    “我以为战争很快会结束,所以我来之前,刚好派了妫蝉的部队前去支援琅琊……可是,如果情报是假的,那妫蝉他们就会真的面临无怀大军。”

    朱雀勉强抬起眼,迎接着大祭司莫测的目光:“妫蝉他们对裴沐很重要……你放我走,我还能让无怀部撤军……”

    “痴心妄想。”

    大祭司从来冷淡如冰雪,现在也不例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映照出世间万物,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动容。

    现在这件,也不例外。

    “既然是战争,就会有牺牲。”大祭司平静地说,“此次战死之人,会被记入碑文,永世流传。妫蝉他们也不例外。”

    朱雀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大笑起来。

    笑得断断续续、咳出血沫。

    “姜月章,你果然是姜月章,一点人情也没有的姜月章……被你喜欢,可真是悲惨啊,哈哈哈哈……”

    “――我倒不这么觉得。”

    风,忽然起了。

    神木枝叶间漏下的星光,被树上坐着的人影挡去。

    朱雀再次愣住,大祭司更是豁然抬头!

    上方那悠然的人影,赫然正是本该被囚禁的副祭司!

    裴沐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她怀中抱着子燕部的神木苗,还有一样,竟然是刚才被朱雀祭司传送出去的“神木之心”!

    大祭司神色巨变,并不说话,转眼就要出手;可裴沐才是早有准备的那一方。

    青藤杖光华流转,风力结合神力,一时竟压过了大祭司的力量。

    “多谢你们为我讲解这一切,我听得很明白了。大祭司,你制作这‘神木之心’所用的灵物……就是裴灵罢?”

    裴沐手中的宝石光华散去,最后化为一个没精打采的小姑娘。所幸,小姑娘还安安全全地坐在裴沐手中,正委屈地吞咽着四周神力。

    ――呜呜呜,大祭司好凶,可怕,要死了,可怕,呜呜呜……

    力量对峙,两人隔着光幕凝视彼此。

    这一幕,与初见竟然很像。

    大祭司沉声问:“阿沐,下来。”

    “我下来做什么?你早就发现了裴灵,也打算拿她来用,为了不让我妨碍你,还找个借口把我关起来,这事我还没跟你清算,你倒又命令起我来了?”

    裴沐眯起眼,露出一点笑:“姜月章,我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在来扶桑之前,我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祭司大人。”

    大祭司诧异地发现,阻挡他的力量中,有一部分竟然来自扶桑的神木。

    神木,竟然认同阿沐至此……

    他现在却是没心思考虑这点。他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的情形发展,并且试图阻止:“阿沐,你听我说,妫蝉他们并不一定……”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一定会死。就算死,我和他们也会一起死。这才是子燕部。”

    裴沐站起来,高高地站在神木枝上。

    她抬起手,甩出一个什么东西――

    青绿的镂空叶片,中间开着一朵扑拙桃花。

    正是此前大祭司刻印在她掌心的图腾。

    图腾听从她的指挥,化为屏障,进一步困住了大祭司。

    “哎呀,这就叫‘借力打力’么。姜月章,你的力量果真好用。”裴沐露出一点戏谑的微笑,“结果是用在你自己身上,真是令人有些惭愧。不过,就算还给你了罢。”

    “阿沐――裴沐!我还是太纵容你了!你是我选的继承人,你已经不能只看到子燕部,你必须为大局考虑……”

    他那副模样……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惊慌更多。

    裴沐扶着树干,回过头,深深地凝视着他。

    裴灵飞在她身边,正张开双手,准备施展能传动遥远距离的巫术。

    她隔着星光,隔着青铜灯的光线,隔着力量的对峙,凝视着她爱的那个人。

    “大祭司,我仍然认为,对于某些问题的回答……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她抱起裴灵,跌入空间旋涡。

    “……你选择保全大多数,而我选择救裴灵、救妫蝉、救我的族人,仅此而已。”

    “――阿沐!”

    地面上,奄奄一息的朱雀祭司勉强抬起身。

    他望着大祭司僵硬而慌张的背影,想,这真罕见……不,头一次见到。

    这个人……原来也是有私情的……

    他没有趁机去偷袭,或者再做别的什么。

    生命的尽头,朱雀祭司只是翻了个身,望着头顶无尽的星空。

    世事变迁,唯有星空还像小时候见到的那样,无穷无尽、看不明白。

    只是,那个时候和他一起看星星的人,已经不在了。

    其实一开始,他只是想给未婚妻讨一个说法……

    他也明白大局,他也懂得道理,他也知道祭司更珍贵、更该去救……

    可是,当人人都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连青龙祭司――他身为阿荫的父亲,也是那样明白事理、绝不多说的样子……

    他就变得异常愤怒。

    牺牲是必须的,但是对牺牲的漠然、如此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难以忍受。

    慢慢地,就做出了那些事,还拖累最好的朋友为他顶罪……

    或许,他自己早就不想活下去了吧……只是他想要的说法,到底存不存在,又到底正不正确……

    只是,希望有人对阿荫他们的牺牲感到难过,感到对不起,感到……一定要竭尽全力阻止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已……

    朱雀模糊的视线,不觉投向了北方,投向了副祭司消失的方向。

    如果是那个人,也许……终究是会带来改变的……

    他闭上眼。

    也彻底结束了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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