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寝殿里里外外伺候的人, 给砍了一批。剩下没被砍的,也无一不被降级、调职。
唯一没有分毫损伤的,只有皇帝本人, 以及他的“男宠”――中常侍裴沐裴大人。
这是合乎情理的。毕竟,这寝殿虽然只是夙沙城里的官员府邸――过去是陈国贵族的住处, 但既然被皇帝征用了, 那就算是皇帝的别宫。
区区一个程氏, 想要送美少年来邀宠献媚,竟然就能直接送上皇帝的龙床?
他们今天是送美少年, 明日若送来个刺客呢?
这才是皇帝大发雷霆的最主要缘由。
至于裴沐本人, 她既然被蒙着眼睛、满心是追查案件真相,一无所知地给送了进来, 自然是与此事无干的。
反正皇帝觉得和她没干系, 那就是没干系, 有也是没有。
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放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是裴大人自己和皇帝玩了个情趣, 两人你侬我侬、分外尽兴, 其他人却倒了霉。
于是,恨裴沐的人更多了。
有时裴沐自己私下琢磨,都怀疑是否皇帝将她树成了个靶子, 用来分担朝臣的仇恨。
看,当今皇帝后宫空虚、一个女人没有, 子嗣的数量更是为零。碍于皇帝威严,臣子们没法劝皇帝立后纳妃、广开后宫、生育子嗣,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皇帝的错。那谁来担责?怪裴沐呗。都怪“他”迷惑皇帝, 才让皇帝沉醉“男”色。
还比如,为什么皇帝有时候心情不佳、暴虐杀人?啊哟, 因为裴大人又作妖了,迷惑帝心,才让皇帝干出了本来不应该他干的事。
至于裴大人为了执行皇帝的政令、与朝臣们斗智斗勇?那也是裴大人自己争权夺利,皇帝只是被裴大人迷昏了头、顺着“心爱男宠”的心意而已,实在无辜。
这么一想,她裴沐既能在皇帝病痛发作时当一剂良药,又能在他施政时当好一把刀,闲来无事还可以给他亲亲抱抱、纾解压力,顺带满足他的龙阳之癖、成为他不开后宫的借口……
裴沐暗自唏嘘:她可真是太万能了,宛如皇帝私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皇帝砍了一堆人,却是只局限于特定的范围,因而夙沙城中风平浪静,并未因此产生什么动荡。
这平静的背后,也有裴大人一边暗中抱怨、一边勤勤恳恳给皇帝善后的功劳。
她花了一整天,分清赏罚、安抚人心,将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中,同时还不能忘记本职,记得给皇帝打点好行程。再过一日,他们就要启程赶回昭阳了。
这天夜幕降临,裴大人又辛苦一整天,总算能坐下来歇口气。她换了便服,晃到夙沙街上,看了一眼即将收摊的集市。
战争结束不过七年,民间积蓄被消耗一空。当今皇帝又不顾群臣休养生息的谏言,执意大兴土木,不仅帝陵持续修筑,还另外修筑宽阔大道、连接北方城墙、兴修水利,虽说长远来看都于民有利,短期内却是挤占了民生恢复的空间。
为了国家顺利运转,皇帝又下令,禁止民间酿酒,又限制每月肉食的数量,并将节省下来的粮肉收为官税,以供养各处劳役、支撑朝廷各项开支。
所以,即便是夙沙这样的名城,集市的内容也显得有些寒酸,饮食单调、滋味匮乏,别的手工艺品也无甚出奇之处。
裴沐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动手将板正的发髻松开,改用发带松松扎起。发带黑红二色交织,绣着金乌图案,针脚细密,乃宫廷绣娘出品。边角还落了个“章”字,以示这是皇帝陛下的所有物。
初秋暑气未退,傍晚的风算不得凉。几许天光顺着棚布落下,照在裴大人面上。
她神态慵懒,目光漫不经心地四处逡巡,掩住了内里那一点清醒与锐利。两旁行人每每望着她,有的看得发呆,有的甚至不觉撞了墙,还犹自不觉得痛。
也有本地豪族的人,目光一亮想要上前,却在看见她衣衫质地时停下脚步,神色变幻、若有所思。
裴沐不管这些,只顾自走去了一处卖各色鲜果、干果的铺面。
“药”字旗飘飞着,店里的掌柜的已经收好了东西,笼着手站在柜台后,一看就在等人。待见到裴沐的身影,掌柜便笑开了。
他拿出一个精心捆好的纸包,殷勤道:“裴公子,您可来了!这是您要的乌梅、山楂、甘草,都是上好的,特意给您留着。”
裴沐上前接过纸包,扫了一眼,暗里灵力流转又检查一遍,没发现问题,便笑道:“多谢掌柜。”
她正要掏银子递过去,旁里却有人脚步匆匆、着急忙慌地赶上来。
“我来,我来!”
这只手抓着银子,也不管是一两还是二两,反正按多的给塞了过去。
掌柜做生意的人,谨慎地没去接,先是看了裴沐一眼,见她点头,这才笑着接过:“客气,客气。”
来人不看掌柜,只反手又拭了拭额上的汗,对裴沐陪笑。
这是个青年男子,略有些矮,只七尺多一些,不过他身材挺拔,面部有些微凸,却也说得上俊郎。
其实裴沐也没资格说人家矮,因为她自己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七尺出头的柔弱美少年,比之皇帝陛下的八尺身高,那是万万不如的。
她拎上纸包,看了掌柜一眼,抬腿悠悠往外走了。
此时天色渐落、银河初起,微冷的星空下,她懒洋洋的微笑带上几分神秘意味,像一朵危险的花。
矮个子的帅气青年从店里追出来,紧跟在她身侧,绝不敢越过,却也绝不敢落下太多。他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掩不住眼中惶急之色,连声道:“裴大人,裴大人,还请裴大人救我!”
他跟了小半条路,引得人人侧目,而裴沐视若不见,顾自悠哉地走着。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王铖,你知道,你前夜当值,却让程氏送人进去了,你没掉脑袋已是万幸,现在只是去职,还有何不满?”
天下人皆知,齐皇身边养着一支护卫队,称“穿云军”,里头个个都是精锐修士,多为贵族子弟。王铖便是其中之一。
王铖听她终于开口,笑容忙又谄媚三分,可怜地诉苦:“裴大人,前夜本来不是我当值,只是同僚有急事,临时托我代班,这才……裴大人,我也只是在偏门守着,从头到尾我根本没见程氏的人啊!”
裴沐停下脚步,哼笑一声:“代班?我怎么记得穿云军严禁自行换班?王铖,你平时在军队里头拉帮结派,陛下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是去了你的职,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别说你了,你们王家旁的子弟,怕是都会受这事连累。”
说得王铖脸色发白,这才知道自己平时所为都看在了皇帝眼中。
他深知皇帝手段酷冷、说一不二,又十分看重法度、厌恶违反律法之事。
若是陛下认真追究起来……
王铖顿时汗如雨下。
“裴大人,裴大人!”他急得只会重复这个救命词,“我去职好说,但我家里的父兄……裴大人,您千万救救我!”
他是家中旁支,若真因为他的事,连累整个王家,他能被家中活撕了!
裴沐优哉游哉地走着,优哉游哉地听着,手里的药包一晃一晃。
等走到了僻静处,她才偏头一笑。这笑里落着星光,如夜晚昙花盛放,一时之间,便是王铖心急如焚,竟也给笑晃了神,愣在原地。
裴沐笑眯眯说:“其实么,你说得也对,无论怎么看,前夜的事你都是倒霉的,何必带累家中?”
“啊……是,是!”王铖回过神,暗中一咬牙,当即摸出一枚玉璧。
这玉璧虽然不大,却是莹白通透、温润生光,打磨得也精致,纵然比不上传世美玉和氏璧,也称得上是一件珍宝。
见了玉璧,裴沐目光一闪,面上却还是笑着,瞧王铖怎么说。
“裴大人,这羊脂白玉玉璧,乃是我偶然所得。”王铖低声道,“听闻裴大人爱玉,我早想呈给裴大人一观,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却是碰巧,便来献给大人。”
这番说辞漏洞颇多,不过双方也只是需要一个由头而已。
裴沐便假作惊讶,伸手接过,随意看了看,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好玉。”
信手揣在了怀里。
王铖见她收下,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讨好道:“裴大人,您看……”
“也不是什么大事。”裴沐一口应下,“我自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句,你且去吧。”
“多谢裴大人,多谢裴大人!”
在王铖的连连殷勤里,裴沐拎着药包,继续晃悠悠地走了。
她背后,王铖一直目送她消失,这才收了笑,又后知后觉地心痛起来,却也伴随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他暗想:怪不得宫中都说,一旦惹了陛下真火,除了原地等死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求裴大人。
这位暗中被嘲讽为“人比花娇”的美男子,看着懒洋洋的,却是唯一能让陛下改变主意的存在。
……
晚间。
裴沐亲手熬制好了乌梅饮,又冻了碎冰,将温度调得凉而不冷,最后撒些早开的桂花,便用托盘盛了,悠悠端去了房里。
出了前夜的事,房屋内外的人都换了一拨,守备也显然加强,处处都是甲胄寒光。
裴沐穿行其中,却是不改悠哉。
吱呀――
她屏退宫人,自己推开了门。
铜灯照耀,屋内灯火通明。上首的条案背后,皇帝正拿一卷竹简看着。他没戴正式的冠冕,长发随意束了,斜洒在一边肩上;黑色绣龙纹和玄武纹的外袍披在他身上,露出雪白里衣,更显随意。
裴沐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不说话,目光又回到竹简上了。
抱着竹简的太监伺候在边上,悄没声息地瞟了一眼裴沐。
裴沐说:“陛下。”
他还是不做声,顾自放下竹简,又招招手,示意太监递上下一卷。
裴沐看了一眼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皇帝没抬头,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殿内的灯火也似乎感受到了此间微妙的气氛,猛跳了几下。
裴沐看看皇帝,再看看自己手中辛辛苦苦熬好的乌梅饮,再抬头时就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来陛下政务繁忙,容臣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不等皇帝发话,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
背后传来“啪”一声――皇帝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竹简。
“裴沐,回来。”他声音冷漠,平静的语气里压着深沉的意味。
裴沐停了停,才转回身,却是先对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有些苦了脸色,垂首不动。皇帝又哼一声,摆摆手:“下去罢,东西放下。”
太监这才如蒙大赦,轻轻放了东西,垂首退出。
屋里只剩了这一高一低两个人。
皇帝等了等,没等来人出声,才缓了一些的脸色,当即又难看起来。他冷冷道:“裴卿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
裴沐走上去,用胳膊肘将竹简堆拨开,将盘子放上去。
“臣做了乌梅饮,送来与陛下消食解暑。”
她还是那么皮笑肉不笑,语气平平的。
一点也不乖巧。
皇帝一眼都没看乌梅饮,脸色更沉:“没别的了?”
“哦,还有一件事。”裴沐假笑一下,自怀里摸出那枚白玉璧,反手扣在案上。玉璧碰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玉光映亮了皇帝阴沉的眼眸。
“傍晚臣去外头拿乌梅时,王铖找过来,送了臣白玉璧,叫臣在陛下面前替王家美言几句。臣就收下了。”
她悠哉说完,皇帝的脸色就好一些了。
他略眯了眼,审视着她,淡淡问:“裴卿收了王家的礼,就想要左右朕的心意?”
旁边火苗猛地晃动几下。
冰冷的威压悄然蔓延。
每当这位陛下发怒时,人们才会慌里慌张地想起,他不止是一言九鼎的真龙天子,更是当今数得上的强悍修士。
多年来,那把天子剑下斩了多少亡魂,数也数不清。
面对此等威压,裴大人却是眼皮都没抬。
事实上,她干脆后退几步,再往地上一跪,恭恭敬敬一叩首:“臣知罪。臣原是想,陛下原也不会迁怒王家。王家两位将军驻守北方,向来治军有方,又忠心耿耿,因王铖一个旁支子弟,而迁怒朝中重臣,以陛下的英明,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臣有罪。臣不该自以为能猜中陛下心意,就贪图王铖手里的美玉,还以为陛下也能猜准臣的想法。”她再一叩首,“臣将美玉献上,陛下要如何罚臣,臣都绝无怨言。”
她这么冷冰冰、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和“绝无怨言”可是一点边都沾不上。
皇帝坐在上头,起先还绷着神色,听着听着,眉眼就松弛开,可再看她叩首不起的模样,他就又重新皱眉。
只这回,他的神色有些咬牙切齿了。
“你……”
他瞪着裴大人,瞪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皇帝陛下露出悻悻的神色,一拍桌子,很有些郁闷地说:“行了行了,说你两句,你还跟朕生起气来了!朕要你的美玉做什么?拿走拿走!”
他抓起玉璧,“啪”一下丢出去,正丢在裴沐手边。
裴沐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玉璧,又看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还是板着脸:“陛下,臣不受嗟来之食。”
“你……!”皇帝一噎,神色立时不善,“裴沐――朕平时赏你的还少了?就为了个美玉,你就这么同朕较劲!”
裴沐低下头,暗自翻了个白眼。
姜月章――她呸。
皇帝久等不来想要的反应,更是生气。他怒而起身,大步走下来,不顾帝王之尊,半蹲在裴沐跟前,抓住她下巴,咬牙道:“你真要同朕赌气?”
裴沐心里再翻个白眼,一张俊俏得过分的面容也流露点冷笑――看着确实像赌气了。
“臣之前就为了程氏的事,在外头追查了大半个月,也没见着陛下。前夜刚回来,又为了守备的事忙了两天,昨夜一宿几乎没合眼,今早还颠颠地去订了乌梅,忙到晚上才有空拿,接着就在厨房精心侍弄了一个多时辰,才按着陛下的口味调好乌梅饮,满心欢喜得端了过来。”
裴沐一边说,一边心中打个寒颤:真是不试不知道,原来自己说起肉麻幽怨话来也能一套套的?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不要笑出声。
不过她表面姿态很是行云流水,做足了个冷笑含怒的冰霜样。
“谁知道,一来就看陛下给臣甩脸色!好,是臣活该,累死累活七年,也不过得个人人背后唾骂的佞幸男宠名头,谁都能嘲笑臣,陛下也对臣随打随骂。臣这便请辞,陛下乐意叫谁来代替臣的位置,就叫谁来……!”
被摁倒的时候,裴沐还有一些台词没有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是甩开他,继续说完那堆肉麻兮兮的幽怨台词呢,还是就这么顺水推舟。
但这一犹豫,就被皇帝给顺利摁倒了。
她想了一下,觉得挣扎太麻烦,也就躺平任亲了。她毕竟还是要继续完成自己的师门任务,不好半途而废。
姜月章――呸!
每次他生气时,面上看不大出来,亲吻就格外激烈,时常激烈到了裴沐怀疑“这还不继续往后这不正常姜月章是不是不行”的地步。
同样,这一次她也被亲得有点头晕眼花,本能地去推他,却被他扣住五指、压在一边,继续唇舌纠缠。
终于,他愿意略略离开,让空气从他们交缠的呼吸里穿行而过。
“谁敢背后说你?”他声音带了一分嘶哑的情/欲,却还是舍不去那无处不在的威严和居高临下,“裴卿,你都被称为天下唯一能改变朕的心意之人了……你说,还有谁敢说你?”
哦――裴沐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名号惹来的帝王多疑。确实,换了哪个国君、皇帝,大约都讨厌被人猜度心思,更何况是姜月章这深沉的性格。
理解归理解,该烦他还是烦。
裴沐假笑一下:“陛下说笑了,臣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臣即刻去找王铖,将玉璧摔他脸上,再自己在陛下殿前跪上三天三夜,好叫别# o m发最快#人知道天威难测,臣也只是陛下掌心里的泥人,没什么能耐的。”
姜月章抿起唇。他嘴唇薄,天生缺乏血色,看着更是淡漠如冰雪,连怒气也是漫天的寒意。
他定定看着她。
好半天,他微微叹了口气。一点不悦与怀疑还残留在他眼里,更多却软化为了无奈:“好了,别和朕赌气了。裴卿……阿沐你啊,就是仗着朕偏爱你,对你予取予求,才给宠得肆意妄为。”
宠什么,宠物么?裴沐笑了一下,见好就收,偏头做出忧伤而乖巧的情态。
姜月章见她面容极白、发色极黑,小扇子似的睫毛垂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掩着点泪意。再看她侧脸轮廓挺秀,今年虽已二十有六,看着却分明还是当初那个惊艳昭阳的美少年。若非他强留,他的中常侍早该娶妻成家、位列九卿,而非倒在这里,被他亲得唇瓣殷红水润,玉白的脖颈上都印着吻痕。
他原本还有些愧疚,但多看几眼,那点愧疚又转化成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长发散落、面容冷淡的青年皇帝按下冲动,再度吻了吻她的面颊,这才起了身,又一手拉她起来,折回去端了乌梅饮,浅浅抿了一口。
“……不错,是朕喜欢的口味。”他侧过脸,面上已是带了点笑,“罢了。朕知道你处事向来有分寸,不该管的事绝不会管,这回告诫你一二,下回莫要再犯。”
裴沐都快在心里将白眼翻上天了。她恨不得甩了姜月章的手,给他两耳光,再转身走人、天涯不见。
可惜她这人性子里终究有股倔强劲儿,既然决定要完成师父遗命、完成师门任务,那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况且,还有千金方等着她。七年都花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也当了,现在放弃岂不可惜?
裴沐心思一动,便道:“陛下,天下正是需要用人之时,便是普通百姓无力修炼、不能开发灵力,至少也有点力气,可以务农养蚕、参军服役。”
姜月章喝了一碗乌梅饮,正自己倒了第二碗,慢条斯理地喝着。闻言,他瞟了裴沐一眼,似笑非笑:“裴卿又想提议,要改良并公开千金方,好叫女修也参与国事了?”
不等裴沐说话,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就淡淡道:“不行。”
不错,这并非裴沐第一次提起。
也不是姜月章第一次否认。
“陛下……”
“裴卿,朕与你说过多少回,百余年里,试图改良千金方的人不是没有,但都失败了。况且,千金方所需的主药‘碧红丝’也同时是元神丹的辅药。碧红丝数量稀少,又无法人为栽培,每年朝廷也只能收上来不到十斤,统统要用于炼制元神丹。”
元神丹也是一种珍贵药物,用于修炼中的静心安神,还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向来是各国王室必备的药物。现在是大齐天下,姜月章身为天子,也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这一药物的所有权和分配权。
他喝了最后一口乌梅饮,满意地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朕知道裴卿时刻都想为朕分忧,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千金方之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七年里,每次提到这事,姜月章的答案都是容后再议。起初裴沐还心怀幻想,以为自己只要再爬高一点、说话再有分量一点、立下的功绩更多一点,就能说服皇帝着手千金方的事情。
但现在,她已经基本放弃这个想法了。
指望男人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考虑事情,主动去帮助改善女人的处境,果然是不现实的,即便那是天下之主。
裴沐心中,已经有个大致的想法渐渐成型。
“陛下说得是。”她也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露出一个诚恳又讨喜的笑容,试探道,“臣忽然有个疑问,陛下能不能为臣解惑?”
姜月章特别吃她乖巧的这一套,每每都能被哄得眉眼柔和、唇角含笑。
“解惑?也不是不可。”
他含着笑,忽地伸手一抱,就将裴沐抱了起来,又往床榻走去。不多时,两人就又在床上滚了几滚,都是微微气喘、面红心跳的状态。
裴沐无奈闭眼。还好姜月章有毛病,什么都不会对她干,也不会扒她衣服,不然她早露馅了。丹药虽然能改变她的外形、灵力属性,却不能真正将她的身体变为男子。
至于某些特殊生理特征……唔,总是有很多办法可以伪装的。不过姜月章确实问过,为什么她每次都“没反应”。
扯远了。
裴沐抬手挡住帝王的手,尽量端正神色:“陛下,臣的问题还没问。”
“裴卿尽管说。”姜月章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放在唇边一亲,又来吻她耳廓,语气很是敷衍了事。
裴沐眉毛抽动几下,竭力保持微笑。很好,那么修正一下,姜月章是很吃她乖巧的这一套,但每次都有点并发症状――这人会变成一个亲吻狂魔。
“陛下,臣曾说过,臣的理想是辅佐陛下成为天下明主……”
姜月章往她唇角亲一口,又单手撑着脸,淡笑瞧她:“朕如今不是天下明主?”
这种陷阱问题,裴沐自然不会踩中。她伸出手,试着去抚摸他的头发;这位青年帝王有一头罕见的深灰色长发,与他的深灰眼眸相配,都盈着点点星光,摸起来也很顺滑舒服。
这种时候,姜月章总还是比较有情趣的。他不会说她僭越,只摆出懒洋洋的、很是受用的模样,任由她来抚摸他的头发。
“在臣眼里,陛下自然是天下明主。”裴沐放柔了声气,“但臣也知晓,陛下雄心壮志,对如今的状态,总是有些不够满意的。”
姜月章眯起眼。他有一双优美又凌厉、刀锋似的眼睛,眼尾略略上挑,更如刀尖一点寒芒。
他瞧了裴沐片刻,忽地一笑:“还是裴卿了解朕。”
他翻个身,躺在她身边,伸手来把她搂进怀里。
“朕而今说是富有四海,实则北方胡族虎视眈眈、南部越人贼心不死,若不能除去南北强敌,大齐而今的和平,便只是镜花水月,倏忽便可消失。”
裴沐若有所思:“这么说,只要灭了胡族和越人,陛下就能满意一些了?”
“至少是能按那群吵吵嚷嚷的大臣说的,安下心来,让民间休养生息了。”姜月章吐了口气,显出一点紧绷后的疲惫。
裴沐挪了挪位置,给他揉按太阳穴。她做得驾轻就熟,心不在焉地想自己的事。
很好,决定了。
第一步,尽快研究出千金方的代替方案。姜月章还是太小看她了。
第二步,设法搞定胡族和越人。
第三步,带上改良版的千金方――走人!
对了,临走前一定要狠狠骂姜月章一顿,让他这么有自信!
姜月章却忽然睁眼:“裴卿在想什么?”
裴沐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在她心里安了个眼睛和耳朵么!她便随口道:“臣想要千金方的全部药方,自己试着研究。万一有了成果,也好给陛下一个惊喜。”
惊喜――比如她带着药跑路。
其实千金方的内容她知道,昆仑派毕竟有些底蕴。不过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来消除姜月章的怀疑。
姜月章却是面色古怪起来:“裴卿研究……?”
裴沐一见他目光,登时有点不乐意,提醒道:“陛下服用的丹药,也是臣炼制的。”做什么,瞧不起她的炼丹师身份?
皇帝轻咳一声:“也就只有这一味丹药了。裴卿炼丹,还是……”
在裴沐默然的目光中,他忽然失笑,略略摇头:“朕只是想起了初见裴卿时的情形。”
裴沐一怔:“啊,那时候……我记得。”
姜月章更笑起来。这是他偶尔才流露的微笑:冰霜似的眉眼如春溪化冻,浅浅柔和潺流出。
总是给人以温柔的错觉。
他的声音也变得像是很温柔:“那时朕才定都昭阳,含光殿、英华宫都还在修葺,朕住的紫云殿距离御医馆不远,也是心血来潮,才去了御医馆,想看看新招揽的炼丹师都有些什么本事。”
他握住裴沐的手,有些温存之意。
裴沐叹了口气:“哦对,那一次……结果,就被陛下看见臣出丑了。”
皇帝也像被带入了那段回忆,嗤一声笑出来:“是了,裴卿当时险些炸了御医馆的炼丹炉,将一群御医气得胡须倒竖,结果见了朕,他们又吓得战战兢兢,没点骨气。”
裴沐心想,就你这随手砍人的暴脾气,也能怪人家没骨气?
她暗自腹诽,却被姜月章理解成了不好意思。
他更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注意裴卿,更不会叫你来跟前答话。再之后朕病痛发作,也就不能随手将裴卿抓过来。种种巧合,岂非天意要让朕知道,裴卿便是能解朕骨痛的良药、良人?”
裴沐忍了忍,终究语气平平提醒他:“陛下,那时你叫臣过去,分明是想处罚臣。当时陛下都开口吩咐,要让人打臣五十棍了。”
姜月章笑容一滞。
他难得有点讪讪,又想藏起这份讪讪,就板起脸:“裴卿是在怪朕?”
怪你怎么了,还要经过你允许啊?呵呵,呸。
裴沐微笑:“臣不敢。”
“……口是心非的小狐狸。”姜月章突然恼了,瞪她一眼,“好好好,是朕错了,回头再补偿你一份美玉。你不就喜欢那些东西?”
裴沐心里有点腻味。她不想去接这个话,便柔声笑道:“臣的确不怪陛下,因为臣第一次见陛下时,就觉得很欢喜。”
姜月章很吃她的乖巧,更吃她的肉麻。
不过,每次他明明是很受用了,却还要先摆出怀疑不信的姿态:“哦?朕有这样大的吸引力?”
……好烦哦,好想一巴掌拍他脸上哦。
裴沐继续微笑:“陛下是臣的太阳。”
皇帝凝视她片刻,喃喃道:“油嘴滑舌。”
却又闭眼一笑:“罢了,朕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
殿内灯火熄灭。
裴沐在黑暗中睁着眼。
姜月章以为她说的是七年前,她刚去御医馆、谋求朝中一个职位的时候。若是那时,她当然已经是烦死了他的心态。
但十年前,当她在山林里遇见那个被术士追杀的少年,顺手将他救回去时,她的确对他一见钟情。
她犹自记得……
那一年,他们两个人,一个中毒、一个受伤,互相搀扶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时笑一时哭,互相颤声对彼此说……
――“喂,你可别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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