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比中原更冷, 山里又比山外更冷。

    二月下旬,雪仍是飘着,山里处处都是琼枝玉树。

    硕大的雪花砸落下来, 在即将飞进山谷时,有隐约的灵光一闪。霎时, 冰雪消融, 化为丝丝水流, 悄无声息往两边流开。

    隐蔽的山谷里处处绿意,虽然萧瑟, 却更像南方的冬天, 而非西北的寒冬。

    清晨,学堂里已经书声一片。另有几间屋子, 专门用来堆放竹简。

    年轻的掌门身披大红金丝白狐绒披风, 手里抱着个暖炉, 站在高处,俯瞰山谷中的一切。此时, 她正偏着头, 听书声琅琅。

    听着听着,她就对身边人笑道:“‘六国余孽’便有一点好,大多出自王室, 知道诗书重要,怎么也要弄点竹简回来。这样, 就不愁没有启蒙的书册了。”

    “还是因为掌门提醒,我们才有意收集这许多竹简。”

    赵衡烟一身青袍,似未经雕琢的天然美玉, 面上疤痕也不掩清秀风姿。她神情端肃,一板一眼汇报情况。

    “遵照掌门谕令, 崆峒派门规已经初步制定。本派设掌门一人、内门长老五名、客卿长老七名,一众弟子先入启蒙堂,再分为药、农、工、侠四部,并设四名部首、四名副部首,统辖四部,直接听命于掌门。”

    她说完,略犹豫一下,含蓄道:“掌门,我们而今人虽不少,但大多都只当得弟子,只有六国出来的人,勉强可以胜任门内部首,却也无法填满长老的空缺……”

    “不必在意。”裴沐说,“现在填不满,以后总会填得满。这天下还有很多人生活在罅隙之中,需要一个制度以外的栖息之所。慢慢来。”

    “是。”

    赵衡烟点点头,继续汇报:“另有一件事,是关于工部弟子苏逢的。”

    “苏逢?就是前段时间捣鼓织布机那个人?”裴沐脑海中浮现出一名青年的模样,“他怎么了?”

    “苏逢前不久研究织布机时,浪费了许多麻布、丝绵,当时还被张长老骂了一顿。”赵衡烟先解释了一句,才说到重点,“结果,他用那些东西做出了‘纸’。就是这个。”

    她掏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薄薄的、发黄的东西,再小心地展开。

    裴沐接过一看,见这东西还被用墨书写了文字。它轻薄柔软,虽然有些脆弱,墨色也略洇开,却并不影响辨认文字。

    她稍一思索,便惊讶挑眉:“纸……这样东西,若拿来代替竹简、记录文字,不知道方便到哪里去。日后读书识字,乃至传法传道,也便利太多。这东西成本多少?”

    “按苏逢的计算,本派现有桑田十亩,麻地三亩,每次收获后,用剩余材料造纸,大约能得一石左右的纸张。”赵衡烟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他说,如果再多些田地和人手,他能造出更多,而且可以尝试将纸张改进得更好。”

    “让他做。”裴沐断然道,“正好,我同三师兄决定将骊山也并过来,其中一些小门派,我们一起收来,不愁地方和人手。”

    赵衡烟迟疑道:“掌门,现在当务之急,是否先让农部的弟子更多生产粮食……”

    “衡烟,你这是治国理政的想法,却不是我们崆峒派该有的想法。”裴沐笑了,“你可知道,我们崆峒派最紧要的任务是什么?”

    赵衡烟认真想了想,思索回答:“掌门说,我们是要当好这天下的‘活水’,又特意设了四样分工,我猜……我们是要壮大自身,首先获得生存下去的力量,而后尽力去救助百姓,行侠仗义。”

    “也对,却也不对。”

    “这……还请掌门赐教。”

    “求人不如求己,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裴沐望向学堂。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山谷――这一派稚嫩的,却是崭新而充满希望的景象。

    “你说的那些事,我们自然要做。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去研究‘术’。”

    “术……是术法么?”

    “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实用之术’。”裴沐拿起手里的纸,对着阳光观看。在明亮的天光里,这发黄的纸张纤维明显、薄厚不均,上面的墨汁也氤氲散开,但作为前任官员,裴沐十分清楚,相比笨重的、无法记载多少内容的竹简,她手里这看似不起眼的纸张,可以掀起多大的波澜。

    “衡烟,这就是‘实用之术’。苏逢的法子不需要用到多少灵力,便是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只要掌握了方法,也能制造这东西。”她缓声道,“同样地,农部的主要任务不在我们自己生产多少粮食,而在找出方法,培育更好的种子、设法增长粮食产量。他们一旦成功,再将种子推广开去,就能养活更多的人。”

    “工部去研究营造,研究更多节省人力的器械――他们最近研究的犁是不是效果不错?这也是不需要灵力,就能使用的东西。对了,记得吩咐下去,让苏逢找他们,看能不能用器械将文字印在纸上,手抄实在太慢,浪费人才。”

    “是!”

    “药部,研究灵丹,却更要研究无需炼丹炉就有良好效果的药物。天下又非人人能炼丹,可人人都会生病,若一味重丹轻药,只不过是让平民百姓更加无力反抗王公贵族而已。”

    “还有侠部……”裴沐想了想,忽然失笑,“算来,他们可是最单纯了,只需要加强自身武力,保卫好崆峒派的成果,防止别人抢夺。衡烟,对侠部,一定要做好每日教诲,要让他们多和其他部的弟子交流,没事就去帮帮忙,出了力,最后成绩也算他们一份,否则我怕他们修武不修心,最后反而欺负同门。其他几部也是。千万要让四部齐心协力,不能内讧。”

    “所谓‘活水’,不仅仅是我们去帮助别人,更是要让天下人人都有能力,自己帮助自己、为自己做主。甚至,我希望有朝一日,人人皆做得官员、做得皇帝,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而非生来苟且,就一世苟且。”

    裴沐出神片刻,又摇头自嘲:“我真是想得太远了。”

    “……是!不,不是,我是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按掌门的教诲去做!”

    赵衡烟竟然呆了一会儿,才慌慌张张、磕磕绊绊地回答。

    裴沐有些奇怪地看去,却见这情感内敛、性格严肃的属下,竟然红了眼睛。她讶然道:“衡烟,你怎么了?”

    “我……属下,属下无事。”赵衡烟别过头,按了按眼睛,“属下只是想……世上能有掌门这样的人,实在太好了。属下能跟随掌门,也实在太好了。”

    裴沐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傻孩子。”

    其实,她也只比赵衡烟大三岁而已。

    曾经的赵国公主、而今的崆峒长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裴沐还想鼓励她两句,却被突如其来的寒风一吹,不由捂嘴咳了两声。

    “掌门,让药部的人看看吧?”赵衡烟立即担忧起来,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她那副如临大敌的神气,似乎立刻就要冲去药部,将部首拖过来,不立马给掌门治好就不准走。

    裴沐一边笑,一边摆手:“没事,只是点经年累月下来的小毛病,我一直在调理。”

    “可是,掌门……”

    “走吧,再去看看农部的情况。”

    *

    崆峒派不断发展壮大。

    三月,山谷内的丹师做出了第二版的改良千金方,在维持药效的前提下,进一步降低了丹药的成本。与此同时,他们还开发出了能够快速止血、消炎的外伤药。

    裴沐让人带着止血外伤药前去任城,与驻城的戍边将军王翥取得联系。

    赵衡烟问:“掌门,为何不推广千金方?”

    裴沐当时正专注察看苏逢改良的纸张,闻言笑笑,说:“衡烟,你知道,虽然我们重视千金方,但在为政者眼中,它虽然昂贵,却并非必须之物。”

    “属下明白。您是说,王翥不会将千金方放在眼中?”

    “是此时此刻,他尚未将千金方放在眼中。”裴沐纠正道,“但我们知道改良后的千金方的价值。所以,我们要等一个时机,让它充分被人重视。”

    “时机?”

    “不会太久。”

    裴沐放下纸张,望向北方。从山谷向北远望,视线被山体阻挡,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像看到了什么重要的场面。

    “衡烟,我们不会等太久。”她重复道。

    很快,三师兄代表崆峒派,带着药物去了任城。

    任城距离崆峒不远,是大齐北部最大的城市,也是戍边大将军王翥的驻扎之地。

    王翥是贵族嫡枝出身,治军有方,深得皇帝信任。裴沐之所以派人去联系他,一方面是为交易伤药,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给崆峒派上下一个合法身份。

    大齐是一个律法严明的国家,其中一点就体现在身份管理制度上。按照律法,崆峒山里这数千老少,都是抛弃了原本身份、违法脱离户籍地的“黑户”。

    今后要在国内往来,没有一个合法身份,会产生诸多不便。

    而按照律法,大齐共设二十级爵位,十八级及以上爵位者,才能一次性发放千人以上的户籍身份。

    王翥军功卓著,是关内侯,为第十九级爵位。

    三师兄抵达任城后,传书回崆峒,说王翥要求面见崆峒掌门。

    裴沐看了信纸,一哂:“三师兄这是在跟王翥炫耀我们的纸张了。衡烟,给我磨墨。”

    “是。”

    赵衡烟一面细致磨开墨汁,一面问:“掌门,您真要去见王翥?”

    “见什么?不仅不见,还要激昂言辞斥责他一通,便说我们是知道北方军情紧急,将士们急需伤药,才紧急赶来边关。若王大将军要把我们扫地出门,我们就去找更东边些的李大将军。”

    “这……属下听说王翥为人骄横,若是张长老将他惹急了,会不会……”

    “王翥此人,惯于以骄横做掩饰,实则是个心思缜密又舍不得功勋的人。他知道我们的伤药厉害,不会真的将这功劳拱手让人的。况且,既然他看见了我们的纸张,必定知道我们手里还有更多好东西。”

    裴沐微微一笑:“看着吧,他舍不得的。”

    果然如此。

    七日后,三师兄回到崆峒派,带来了数千身份证明,甚至还有一枚玉符,说是“朝廷招安门派”之认证标志。

    裴沐便想起来,姜月章曾说过,要统一修士的修为境界划分,并招安山野门派。

    想不到,她的崆峒派倒是急急忙忙成了第一批被招安的门派。

    她把玩着那青玉玉符,出神片刻,一笑:“也好。”

    ……

    三月下旬,北胡来犯。相比往年,他们这次的进攻气势汹汹,集结大批人马,疯了一样地攻击大齐的北部防线。

    “唔……这是什么?”裴沐站在崆峒山上,摆弄着手里的金属长管,不断调整,“我看看,是这么弄的?前面……呀,还真看得挺远!”

    工部部首站在一旁,掩不住一脸兴奋得意:“正是!这件灵器是我们的最新发明,只需要不多的灵力,就能激发符阵,再利用水晶材料本身的特质,还有……”

    赵衡烟轻咳一声:“王翠花,讲重点。”

    名字十分接地气的工部部首挠挠头,讪讪道:“哦,哦,就是,我们叫它‘千里眼’,反正可以看得很远。可惜,做一个太费事,没法像纸一样大量产出。”

    “无妨,先用着。继续研究,总有一天能……咳咳咳……”

    裴沐一阵咳嗽,随侍的赵衡烟赶紧递上丹药,又忍不住说:“掌门,您这几天夜里别熬得太晚,您体内余毒未清……”

    裴沐咽了药,摆摆手,又对傻愣愣的工部部首一笑:“听说你们最近在做守城的器械?”

    王翠花点头:“对,还没做出来,不过肯定快了!还是那帮小孩儿没上几天学,帮不了太多,什么都得我们几个人来管。掌门,您可一定要活久一些,才能帮我们培养更多小孩儿……”

    “王翠花!”赵衡烟怒了,一眼瞪过去,“你怎么跟掌门说话呢!”

    王翠花一脸无辜,声气弱弱:“我就关心一下掌门啊……”

    “……你这个二愣子!”

    “怎么就二愣子了……”

    裴沐笑得不行:“好了衡烟,别为难她了,他们工部醉心技术,没有坏心。”

    “就是,就是!你看掌门多好!”

    “你……!”

    在她们的争吵声中,裴沐望向东南方。她忽然问:“衡烟,大齐军士伤亡如何?”

    赵衡烟立即撇下王翠花,严肃道:“因为有我们拿出去的伤药和器械,听说任城的情况要比往年好,但其他地方……北方连年战争,青壮男子被消耗太多,城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境况堪忧。”

    裴沐点点头:“那便让三师兄再出马一次,拿上我们的千金方……改个名字,叫‘暖宫散’。这一回不通过王翥,让‘张记’的商铺去卖。成本价,卖的时候,再叫几个伶俐的伙计去吹嘘一番这药的好处,记得提一句能让女人面对北胡也有反抗之力。”

    赵衡烟先点头,才反应过来:“掌门,这就是您说的时机……?”

    “不全是。”裴沐唇边的微笑多了一丝神秘意味,“且看着吧。”

    ……

    到了五月下旬,北边战事仍在继续。

    “张记”在北方布置多年,商铺林立,迅速将暖宫散兜售出去。虽说已经是成本价,但大凡药物,都不算便宜,因而买的百姓不多。大量购入的,反而是本地富户、权贵。

    王翥忙着打仗,无暇他顾。

    况且,他还要忙着将崆峒派送出的伤药、守城机械图纸,全都献给后方――昭阳城的那位陛下。

    不久后,听说王大将军得了赏赐,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道谕令。

    ――朝廷要推广改良后的千金方,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提高女修的战斗力,也好支援边防。

    任城一带的推广事宜,就理所当然被交给了王翥。

    王大将军拿着谕令,想了一会儿,忽然汗如雨下。

    他不顾战事紧急,竟是带了一队人马,亲自赶往崆峒山。

    他到达这座名山入口时,正是夜晚。

    崆峒山,后山。

    山谷内万籁俱寂,大多数人已经睡下。

    掌门所在的小院里,一道人影独坐月下。

    赵衡烟来报:“王翥正在山门求见掌门。”

    裴沐正望着天空中的弦月。

    这是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的屋子边上有一棵桃树,桃花开得极好,浓艳芳菲,在月色中又少了妖娆、多了出尘之意。

    她刚才捡了几朵桃花,正放在掌中观看。

    “千金方……终于来了。姜月章终于还是做了这件事。这遵守承诺的样子,倒从来十分可爱。”她对着掌心花朵说话,声音中带着怀恋。

    赵衡烟静静等着。

    裴沐丢了桃花,说:“告诉王翥,他大可以放心推广千金方,在战事结束之前,我们会暂停售卖暖宫散,也不会对千金方发表一个字的意见。”

    赵衡烟想了一想,也明白过来:“原来王翥是怕我们捣乱?”

    “他觉得我们背后有人,担心自己被卷入宫廷斗争里去。毕竟,是他给我们这上下数千人发放的身份证明。”裴沐一声轻笑,“再和他说,我们对大齐皇权没有兴趣,只对守护民生有兴趣。信不信由他,不过我们正在着手研制对付北胡奇毒的解药,今后少不了合作的机会。”

    “北胡的奇毒……?”赵衡烟又困惑了。

    裴沐怔了怔,才恍然:“啊,我没告诉你?北胡近年来战力愈发强横,是因为他们与妖族联盟,混了妖族血统进去。妖族虽然不复上古风光,但颇有些古怪的玩意儿,对人类威胁不小。”

    “妖族……!”赵衡烟一惊,“针对他们的奇毒?属下并未听说药部有……”

    “我有。”裴沐安抚地笑笑,“别担心,北胡的问题大齐皇宫早已知晓。这解药我也研究好几年了,原本是想让……罢了,衡烟,去给王翥回话吧。”

    赵衡烟如实将话带去了山门。

    王大将军立在马上,稍微松了口气,却又不甘心没见到掌门。他皱眉左思右想一会儿,便决定将崆峒派的情况如实报给后方,连同自己当初那份贪功的心思一起。

    毕竟,那位陛下的心思太深,不是可以糊弄的。而且听闻,年初那件事之后,陛下更是……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战功赫赫的王大将军竟是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策马掉头,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崆峒山。

    高山戴着月色,在星空下静默伫立。这千年的山川,过去总笼罩了许多缥缈的神仙传说,谁能想得到,有朝一日,这里竟真像被神仙点了似的,源源不断流出许多神奇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走!”

    一行人重又往任城奔驰而去。

    崆峒山谷中,赵衡烟回到掌门所在的院落。

    “……掌门,属下仍有一事不明。”她回完了话,又忍不住问,“掌门难道知道朝廷要推广千金方?而且,难道我们的暖宫散就真的不售卖了?分明我们的药效果更好。”

    赵衡烟十分困惑,也对暖宫散的停售感到遗憾。

    裴沐有意教她,耐心引导:“衡烟,你可知道,朝廷那改良过后的千金方是哪里来的?”

    “知道,是掌门留下的。”

    “那为何现在朝廷愿意乖乖推广?”

    “难道不是因为战事吃紧、人手急缺,还有,还有……”

    赵衡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是崆峒派内少数知道裴沐与皇帝陛下关系的人。

    “你以为是因为姜月章伤心我的死,要完成我的遗愿?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裴沐笑笑,“但是衡烟,我们做事,不能将结果寄望于别人的选择。”

    “别人的选择……”

    “我,咳咳……当初我离开皇宫之前,设法毁了宫里的碧红丝――所有的。”裴沐端起茶,抿了一口,咽下喉咙里的痒意。

    赵衡烟一下瞪大了眼:“所有碧红丝?那岂不是,元神丹也……”

    “不错,碧红丝产量稀少,既是原本千金方的主药,又是元神丹的辅药。我毁了宫里的碧红丝,他们今年连元神丹都没了,修炼时若心浮气躁,也无法用药压制。”

    在赵衡烟惊讶的目光下,裴沐又抿一口茶水,淡定自若:“宫中无药,却也并非大事――谁敢去怪皇帝?毕竟,千金方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女人从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赵衡烟听懂了这一言外之意,不由紧抿嘴唇。

    “但北方战事来了。去岁的冬天格外寒冷,这就意味着长城以北比我们更冷。他们的牛马冻死大半,草地上也种不出粮食,不南下掠夺,有何方法?”

    “大齐军队虽然强悍,却经不住连年消耗。这时候,我们在北方发放暖宫散,吹嘘能让女人也成为战力、补充军中消耗,必定会第一时间引起朝廷注意。”

    “若他们再不推广,这北方就要被我们这来历不明的门派收拢了。姜月章最恨野修,他讨厌一切逃脱朝廷法度的存在,所以便是为了对抗我们的暖宫散,他也一定会及时将药拿出来。”

    赵衡烟从前也是精通宫廷斗争之人,可惜限于身份、视角,她的想法更细巧、更偏向后宅勾心斗角。但她无疑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是一点就透的。

    她恍然道:“原来如此!这样还有一个好处。过去,大多数人不愿意给女儿用千金方,现在朝廷出钱出力,就能引导百姓产生‘女儿有用’的观念。等战事结束,我们再重新推出暖宫散,必定能比之前卖得更好。而有了我们的刺激,朝廷也不能懈怠,必定只会更加用心地推广千金方――除非,他们将我们剿灭了,可我们是经过招安的,又有自保之力,并不好惹。”

    “正是。”裴沐笑眯眯,“衡烟果然是聪明人……咳咳咳咳……”

    她正想再喝一口茶,却不妨被属下抢走了茶杯。

    赵衡烟沉着脸,再端端正正地递上一碗银耳羹,严肃道:“这是属下方才去厨房热的,能止咳,还能暖身。掌门日常服药,茶水还是停了的好。”

    裴沐接过银耳羹。温度正好,入口也软糯香甜。

    她细细喝了一碗,这才望着赵衡烟的眼睛,温和道:“衡烟,崆峒派的未来,还在你们身上。”

    良久,赵衡烟才微微点头,双目已是微微泛红。

    ……

    七月。

    都说寒冬过后必有酷暑,今年的夏天也的确格外炎热。

    本该渐凉的七月,现在却仍是处处暑热。

    由于天气实在严酷,北方战事暂时停歇。艳阳高照的边塞,依旧显得荒凉,却有了久违的和平。

    崆峒山下的空桐城,也趁机热闹了几天。女人们做完了家务,倚在门口闲聊,聊来聊去,便聊到了千金方的事。

    “你吃了吗?”

    “吃呀,朝廷说好,也不算太贵,吃了之后,真是有力气多了,精神也好多了。”

    “是啊,我还想给我家幺女再买一些。”

    “你家幺女?吓,上回不是还说,要省钱给儿子去习武?”

    “我……我再想办法省省钱。不是说,以后女儿也能打仗,也能保家卫国?”

    “那都是没影的事儿。再说,养儿才能防老……”

    随着千金方的推广,一些人的想法开始转变,但更多人只是随波逐流,而并无多大感触,也不打算做什么改变。这就是传统和习惯的力量。

    但是,改变终究在一点一滴地发生。

    至少,空桐、任城……这些北方的城镇里,开始出现了一些修士的身影。

    他们帮着官兵守城,也帮着百姓耕地,还会拿出许许多多有用的东西,讲话也有条有理,一听就知道是读书识字的人。

    此时,在任城。

    王翥大将军正在府中会客。

    外头干热得要起火,阳光亮得能刺瞎人眼,而他本人也急得嘴角燎泡,可面前摆着茶水,他却又动也不动。

    他只顾着忍下火气,面上做了几分哀求之色,对一旁的客人客客气气地讲道理:“张长老,你们崆峒派来边塞半年,我可曾为难过你们?现在这事,我实在是遮挡不过去,才来同你们商量。”

    张长老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五官颇为艳丽,一眼过去恍惚分不清男女。他坐在条案后,面对大将军的威势,也神色自若,还笑道:“大将军言重了。只不过您也知道,我们掌门从来是不见人的。”

    “张长老,这回却是真的不行了。”王翥加重语气,因为怎么说都得不到个准话,他心里也有点不耐,动了些真火,“我这次不是同你们商量,而是告诉你们,崆峒派掌门这回出面也是出,不出面――也得出!”

    张长老――裴沐的三师兄,细细瞅了瞅王翥的神态,收了笑,也收了那有些懒洋洋的、随意的姿态。

    “王大将军何出此言?”他正色道,“这半年里,我们的人一心一意为边防做事,除却成本消耗,不曾同您、同百姓要过任何回报。我们掌门不出面,一开始就同您说过,您也是同意的。”

    他觑着王翥变幻莫测的神态,试探道:“将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翥沉默良久,咬牙似在权衡什么。

    最后,他长叹一声:“这件事,我本来千万也不该说,说了就是掉脑袋的。”

    三师兄一怔,忽然微微色变:“难道……”

    王翥却已是下了决心。

    “三日后,龙行至此。祖龙巡行,点名要见崆峒派掌门。”大将军沉下脸,阴沉道,“张长老,崆峒派若再有违逆,便是真仙再世,也保不住你们!”

    三师兄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

    正僵持着,外头忽然传来淡淡一声:“他要见,便见吧。”

    大将军府邸守卫重重,何人能犯?

    王翥勃然变色,腰间佩剑已是琅然出鞘。转瞬,剑光直指门外。

    “何人胆敢偷听?!”他大喝一声。

    顷刻,四周兵卫集结,森然刀光齐齐而出。

    转眼之间,这方才还一片祥和的院落,已是冷光烁烁、杀意纵横。

    连落座的三师兄也被人用刀剑指了。

    可他只是叹了口气,露出百无聊赖之态。

    门外,原本静候他的崆峒派弟子,却是取了面上的□□。

    这是一名淡蓝长裙的女修,体态修长、肤色晶莹,乌发微卷,面具后的脸更是兼具凛冽英气,与柔和秀美。

    她望着室内,神态宁和,眼角眉梢还略有一丝笑意。只是嘴唇略有发紫,令她脱俗的美貌蒙了一层淡淡的人间病气。

    王翥用剑指着她,本是凶神恶煞、满怀敌意,接着,他的眉毛忽然跳动了几下。

    一丝回忆的神色迅速闪过,接着,这点回忆的迷惑就被极致的震惊――乃至惊恐,所替代。

    “裴,裴……难道是,裴大人?!”

    当啷――

    他手里的剑落了地。

    裴沐歪了下头,有些好奇了:“咦,我还以为姜月章是猜到了,同你说了,你才这般迫人。怎么,他原来没说?”

    “没,没,陛下只说非见掌门不可……”

    “哦,那兴许他也并不确定。”裴沐不在意道,“罢了,早知道瞒不了他太久。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早晚都是要见的。”

    她环顾四周,又对那汗如雨下的将军微微一笑。

    “王将军,这几日先住你这儿,便叨扰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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