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们都好”(大师兄真是奇葩啊...)

    藏花书院下榻的小院里, 江流夏正要出门,就撞见大师兄一行人回来。

    “大师兄……”

    大师兄快步走过,目光都没扫过来一下。若非他淡淡“嗯”了一声, 江流夏简直疑心自己被忽略了。

    不过大师兄就是这样的性格。师父他们还很自豪,说剑修就该这么专注、这么无情。

    但是阿沐在的时候, 分明不是这样。

    江流夏暗叹一声, 才去问随后而来的同门:“这是发生什么了?”

    “江师姐, 你来评评理!”

    停下来的人是张庆。江流夏和他交情泛泛,也不太喜欢这个咋咋呼呼、时不时还流露出重男轻女倾向的剑修师弟。

    她保持八风不动的神情, 任由张庆在她面前张牙舞爪:“评什么理?”

    “我们刚刚――”

    张庆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 却被旁边的钟毓菀拉住了。她脸色发白,纤弱的身形如柳条轻摆:“张师弟, 别说了。”

    江流夏皱了皱眉毛, 心里觉得很腻味, 干脆后退了一步。那件事之后,她一直都很讨厌钟毓菀。没有证据, 但她有女人的直觉。

    “钟师姐别拦着我, 你还要替他隐瞒不成?”张庆还在龇牙咧嘴。这傻子师弟就是如此,别人假模假样说一句“别说了”,他还信以为真了。

    江流夏愈发不耐烦:“要说说, 不说我走了。”

    “……江师姐好凶。”张庆嘀咕一句,才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我们刚才碰见裴沐了!那个混账东西也肖想遗迹,大师兄居然还袒护他!”

    “……碰见谁了?”

    江流夏差点跳起来。她好歹没真的跳起来,心脏却“怦怦”地加快了速度:“裴师弟也在?他在哪儿?”

    钟毓菀的目光一下就钉了过来。幽幽的, 刺人的。她向来这样,也就这群男人眼瞎, 分不出来。

    张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江师姐,怎么你也……”

    有其他同门按住他,扭头对江流夏说了一番话。无非是什么“门派脸面”、“人品不端”之类的大道理。

    江流夏听着,心中的激动之情渐渐低落下去。

    有什么好激动的?真见了面又如何,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江流夏就是个废物,平时自以为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还不是无能为力。

    没见连大师兄都无能为力?

    “……我知道了。其实你们跟我说也没用,我也找不到他。”她自嘲一笑,意兴阑珊,顾自往门外走去。

    “江师姐。”

    这次出声的竟然是钟毓菀:“你要去哪里?”

    这声音清淡柔弱,向来被书院中的男人们偷偷称为“夏日清莲”,江流夏却只能想起竹林里蛰伏的竹叶青,冷不丁就会给人一下致命的。

    她头都懒得回:“我去采买东西。明日出发去昆仑山中,总要准备齐全一些。”

    ――这破地方能买什么……

    张庆的聒噪声音,还有钟毓菀那幽幽的注视,全都被江流夏抛在了脑后。

    她一气走了很远。但丽昆镇毕竟不太大,她很快就买好了东西。

    她不想回去,就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丽昆镇的下午是毒辣辣的。这里地处西北,海拔又比较高,万里无云,日光直白得可怕。

    江流夏挑着阴影处的地方走,耳边听着风铃声:叮铃、叮铃……

    这里的居民,稍微殷实一些的,都会在屋檐下挂风铃。其他地方挂风铃往往是辟邪驱鬼,这里的说法却是“祈求风神庇佑”,凡是买卖、雇佣,全都要向风铃拜一拜。这似乎是非常古老的习俗,听说和西边的昆仑山脉有关。

    正巧,也有人在说起这事。

    “……看在风神的面子上,一口价痛快点儿,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进山?你拿去供给风神大人,看风神大人要不要!”

    “要啊,怎么不要?”

    “……你说要就要?”

    “那可不,”那人信誓旦旦,“我听见了!你听――是不是‘叮铃’、‘叮铃’,就像在说‘五两银子够多了’?”

    另一个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行行行,看在小兄弟你说话挺有趣的份上,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我杨可善就当交个朋友了!”

    “那好!”

    他笑起来的声音清越非常,十分好听。

    更重要的是,对江流夏而言十分熟悉。

    “裴师弟……?”

    她飞快转过街角,一眼就看到了当初的友人。她陡然激动起来:“裴师弟,你真的在!”

    对方怔了一下,扭头看来。

    一别两年,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在江流夏的记忆里,裴师弟多少年都是十几岁的样子,神采飞扬、貌若朝霞,比冷冰冰的大师兄更像羲和剑法的真传。

    江流夏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将他当成亲弟弟看待。

    与她的激动截然相反,裴沐却是面色微变,扭身就走。她是剑修,身法远比江流夏轻灵;她若存心要走,江流夏是追不上的。

    ――怎么了小兄弟,莫非是情债……

    江流夏只顾拼命追,对旁人的调侃也充耳不闻。

    眼看就快丢掉对方的影子,她心里急得要命,头脑更是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她将心里话大喊出来:“师弟――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我其实相信你,你不可能做那种事!”

    相信……?

    裴沐的速度慢了下来。

    “江师姐相信我?”

    她有些疑惑。下一刻,她跃上高处,低头望着江流夏。

    藏花书院剑修不得为女,却并非不收女弟子。剑修之外还有法修、灵修、道修,江流夏就是法修,而钟毓菀则是灵修。书院实行男女分教的方法,但并不禁止弟子们往来。

    裴沐还在书院的时候,有很多朋友。江流夏就是其中之一。

    江流夏微微喘气,着急地抬起头:“当年我脑子太乱了,没有站出来……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是相信你的。不只是我,还有赵师兄、王师弟、袁师妹……很多人都是相信你的!”

    她提到的这些人,也是裴沐当年的朋友。

    这些曾经熟悉的称呼,不过才经历两年,竟然觉出一点陌生。

    裴沐想了想,不禁噗嗤一下笑出来。她不无调侃地说:“这么看来,我当时以死明志还是有一些作用的。”

    两年前的事发之时,她三番两次坚定拒绝验身。因为这样,本来相信她的朋友们都动摇了。如果要算起来,在她最后被关在牢狱的日子里,反而是姜月章这个死对头来探望她的次数最多。

    她的话肯定刺伤了江师姐,因为江师姐露出难过的表情。

    裴沐摇摇头,认真安慰她:“师姐别难过。其实如果是我在你们的位置上,我也不会相信自己。我会觉得,这都什么人嘛,藏头掩尾,肯定心中有鬼。”

    但江师姐看上去更加难过了。

    “……的确,我们就算说着‘相信你’,也晚了。就算是现在,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江流夏苦笑一下,接着却道,“但裴师弟,你见到大师兄……可以对他好一些。”

    裴沐一怔:“什么意思?”

    她干脆跳下去,直面江流夏:“江师姐提姜月章做什么?”

    江流夏搓搓脸,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原也不是个忸怩的人,只是一时激动,才显得患得患失。

    “裴师弟,你怪我们这些朋友很正常,恨钟毓菀那个贱人更是再正常不过。但是大师兄……我很惭愧,分明我们和你关系更要好,可大师兄却是为你做得最多的人。”

    裴沐抿了抿唇:“什么意思。”

    “两年前你跳崖后……我们去黑水深渊下面找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找到,后来我们都死心了。”江流夏叹了口气,“唯独大师兄,两年里他只要一得空,就去崖下寻找。不仅是深渊,还有外面,他几乎每个地方都走过了。”

    “书院原本想推他去冲击元婴之上,还想捧他做天下修士第一人,但大师兄不肯配合。他说你肯定是无辜的,还说钟毓菀肯定和别人同流合污……你知道,钟毓菀是钟长老的孙女,大师兄这样做,不免惹得钟长老大发雷霆,险些连他的太微剑都给丢了。”

    裴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半晌失语。

    “……他可没跟我说过这些。”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问,“江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可大师兄为什么做这些?”

    江流夏也迟疑了一下。她神色里有一种微妙的波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能,于是自己止住了话头。

    她只说:“也许,大师兄是替你鸣不平吧。他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作为大师兄却一直尽职尽责,连早课迟到的弟子都会亲自训斥。”

    最后一句话勾起了裴沐的回忆,不禁令她又一笑。

    江流夏见她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

    却听裴沐说:“江师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早已决意,不再回去书院。”

    江流夏对此并不意外,却还是感到些许黯然。她讷讷问;“那……我们今后还能联系么?”

    裴沐看看她,郑重问:“江师姐,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的相信我,还是只是为了愧疚?”

    “我是真的相信你!”江流夏忙不迭道,急得眼圈都红了,“裴师弟,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从你才这么点高开始,就在我身边喊我‘师姐’。我简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我……我就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再坚持,我,我其实就是昏头了,我就是害怕了,那么多师长黑压压一片,一个个都说你不好……”

    裴沐看她急得要哭,连忙哄了几句:“不,我也有不好。江师姐,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心中其实也不无愧疚:说到底,她确实瞒了江师姐他们自己的性别,哪能真怪他们?

    江流夏掉了几滴泪,像是将内心块垒去了大半,神色反倒明朗许多。她试探着摸了摸裴沐的头,见她不反对,她也就微笑起来。

    “师弟,你也要去昆仑山脉是不是?”她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说,“我知道,现在叫你和我们一起,你肯定不愿意。你千万自己注意安全。”

    裴沐点点头:“师姐,你也保重自己。还有……”

    她顿了顿,才说:“师姐,替我转告其他人,我不怪他们。假如今后有缘重逢,彼此还是能坐下喝一杯酒的关系。”

    ――但是,他们再也回不去过去的亲密无间了。

    江流夏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好。”她也只能笑一笑,“一定要一起喝一杯啊。”

    ……

    裴沐原本以为,西方一行,真正的挑战是昆仑山脉,结果她撞见了姜月章,还被他骂说“招摇撞骗”。

    之后,她以为自己避开了他们――毕竟藏花书院那群人还挺招摇的,却又被江师姐逮了个正着。

    再接着,她回头重新确认好了搭档,确认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昆仑山脉……

    谁知道,第二天清晨,当她敲响临时搭档的房门时,对方却死活不开门,只托邻居把五两银子还给了她。

    她“砰砰砰砰”地敲了半天,只差拔/出紫薇剑了,对方装了半天死,才忸忸怩怩地隔着门板说:“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我这人平时没大毛病,就好一口――小赌怡情。”

    裴沐莫名其妙:“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我拦着你赌了?”

    “不是……”对方很不好意思,连着重重叹了好几声气,才终于吐露实情,“说实话吧,昨天晚上我多喝了两口小酒,心里一高兴,就跟别人比划了几招,还赌了一个要求。结果我输了,那人就让我接下来一月都不许出门。”

    这是什么奇葩要求?

    裴沐匪夷所思。

    又说了几句,见对方实在太遵守“赌徒精神”,她只能悻悻放弃,又抓紧时间,去找另外的临时搭档。

    可怪就怪在,接下来几天,不管她找了谁,过不了多久,对方一定会托人送来口信,曰:因故,有事,去不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是有人使坏。

    但裴沐确认过,藏花书院的人明明已经走了。他们要赶着第一批进山,所以边关准许通行的第一天,他们就启程而去。

    姜月章肯定也走了。他可是藏花书院大师兄,这么多年就差把这个名头刻在脑门儿上了――

    才怪。

    第四天清晨,裴沐推开临时居所的门,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他。

    时光实在太早,天还只有蒙蒙亮,无云的天空里漫天星斗,繁丽如倾,仿佛随时天幕都要流下。

    起了一点薄雾,院子里的草木也挂了一层清寒的霜露;是这个季节里丽昆镇最冷清的时刻。

    姜月章便站在院子里。

    他背对她,脊背笔直一如往年,发冠上的明珠仍旧光彩夺目。白衣大袖,负剑束发,当他独自一人仰望星空时,总有一种无言的寂静之感,仿佛时间经过他身侧,也会停止流逝。

    看见他,裴沐有些惊讶。她惊讶不在于他,而在于,她发现自己丝毫不感到意外,仿佛姜月章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之事,何必奇怪。

    她倚着门,看了他一会儿。她注视着他的存在,也知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注视。

    这种无言的默契……

    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多年对头也算知己吧。

    好一会儿,裴沐才慢吞吞开口:“我就说,谁能做出挨着逼人违约的奇葩事情,果然是你。姜月章,不论什么时候,你都真是独一份啊。”

    她开口了,他才回头。清寒的目光、沉静的神态,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就是坚持要等她先叫他,他才肯回头。

    幼稚。

    裴沐自己笑起来。

    他注视着她,跳过了她的调侃,问:“笑什么?”

    裴沐迈步走过去,边走变伸了个懒腰。

    “我笑你,你明明不待见我这个师弟,却还是肯坚持给我主持公道。”她放下手,也望着头顶缓慢流转的星空,“这是大师兄的担当,还是对手的默契?无论哪一种,姜月章,谢谢你。”

    她却没见到,姜月章一怔,眉头蹙了又放,神色显出一丝纠结。他张口欲言,停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你知道就好。”

    他又停了一下,嘴唇快速往下抿成一条线――一个懊恼的神情。

    “……江师妹同我说了你的事。”他生硬地说,“阿沐,你的想法何其危险,昆仑山里事态未明,你竟想独自进山。还是我与你一起的好。”

    江流夏其实比他大,但“藏花书院大师兄”是按同辈实力排行,所以其余弟子无论年纪,一律叫他“大师兄”。他也当惯了大师兄,平时照顾或斥责起师弟、师妹来,都很习以为常。

    裴沐问:“那江师姐他们呢?”

    姜月章一板一眼道:“我叫他们如果愿意,就在入山口等我。不过这次不止我来了,几位师叔也来了,实际拍板的人并不是我。想来他们大多数人会先进山。”

    裴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忽然,她冷不丁问:“既然钟毓菀在,想必几位师叔都是钟长老一系的人。他们没人说要将我捉回去发落?”

    “无须担心,我已经处理好……”

    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裴沐却笑了。她抬起手,用力拍了拍姜月章的肩。

    “姜月章,最后一次,”她说,“多谢。”

    白衣剑修凝视她片刻,抿紧的嘴唇渐渐放松,还浮出一点笑意来。在他少有血色的面容上,这点笑意也清寒、透明,仿佛一缕星光逸开。

    “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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