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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萧起本打算认认真真做场法事,无论最后有没有把人唤醒,他都对得起自己的职业操守。
可当他知道这次仪式不过是场骗局后,连念咒和步罡都省了,免得真惊动了祖师爷,白忙活一场。
萧起现在只想拖延时间,拖到警察来。
警察一旦介入调查,相信屏风后的女人在短时间内都不会轻举妄动。
萧起在众目睽睽下跳完《青春修炼手册》,估计时间还早,只好又即兴来了段《极乐净土》。
在场的人起初还觉得新鲜震撼,但这么不知所云地观望久了,难免会产生枯燥的情绪。
那屏风后的女人调整了一下坐姿,意兴阑珊道:“道长平时做一场法事也要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快收尾了?”
塔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萧起的计划,心里也在暗暗奇怪,觉得这场法事的节奏不对头,明显拖沓了。
但听了女人的话后,她还是笑嘻嘻地解释道:“请您放心,我们道长自有分寸,可能这次的招魂有些难度,所以耗时长了点,不过不打紧,不打紧……哦,对了,如果您觉得倦了乏了,我们这儿有花生瓜子八宝粥,需要的话说一声,但费用另计哈。”
“……”女人斜睨了眼屏风上的身影,又低头看向保养精致的指甲,轻哼了声,“弄虚作假……”
“这位道长姓什么?”女人突然问道。
塔塔随便诌一个:“姓王。”
塔塔知道,萧起这么多年为了扮傻子,不碰风水界的事,也很少在外抛头露面,直到千机算老先生去世后,他才东奔西跑地开始忙碌起来,可即便如此,也是专跟死人打交道。
今晚是萧起第一次外出做法事,因此还特意架了副墨镜装瞎,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止遇上沧市权贵圈的人。万一萧起高调行事,日后被认出来,这么多年傻子就白装了。
屏风后的女人一直未曾露脸,但看女人雍容华贵的气质,再看这豪宅,塔塔猜测她应该是有些身份地位的,所以保险起见,才没透露萧起的真实姓名。
女人单手撑住头侧,用独特的烟嗓冷笑道:“王道长如此敬业,法事结束后一定好好酬谢。”
塔塔合掌抱出子午诀,矜持道:“福生无量天尊。”
在场的人看得累,做法的人其实更累。
十分钟后,萧起的动作趋向划水,他寻思着警察快到了,于是渐渐放缓节奏。
萧起最终在床前停了下来,将铜铃和招魂杖移交给旁边的西蒙,自己甩了甩袖袍,双手结了个北斗印。
萧起敛下长睫,正打算随便念些什么,可就在这时,旁边的烛火一闪,床柱上有凹凸不平的微弱光痕滑过。
萧起这时才注意到,古铜色的床柱上铸有暗纹。
他微眯了眯眼,隔着白色纱帐想看得更仔细点,却发现那些暗纹繁复盘曲,交错叠加,像某种字符,但看不明晰,而成串的字符中间,有一个蛇形印记。
萧起直觉蹊跷,正常的床柱,不应该有这种类似宗教图腾的设计……
萧起变换了一个手势,口中喃喃,踢开道袍下摆,再次迈步,绕着床边悠悠打转。
屏风后,女人轻“啧”了一声,听得出有些不耐烦了,她道:“不是要结束了吗?怎么又开始了?”
她刚看萧起那架势,以为终于要偃旗息鼓了,没想到萧起又开始念咒,嗡嗡的,脑壳疼。
塔塔堆起笑脸,应对自如:“快了快了,我们道长这不是再最后巩固一下嘛,到时候招回来的魂要是缺斤少两的,多尴尬。”
“…………”
女人再次瞄了塔塔一眼,大概料定对方是个江湖女骗子,便没再吱声。
萧起在床边又多绕了两圈,看清四个角每根柱子上都有相似的图腾暗纹。
观察完毕,萧起敛眸深思,可仅仅片刻之后,他眼睛一亮,倏地抬眸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心道:
“五芒星禁魂阵!”
这个阵法他在某些神秘学的古籍上看过,起源于西方,后流传到和国,不过几百年前就已失传。
暗纹上那些叠加在一起的符印是以色列箴言,用于祷告,而中间的图形则是衔尾蛇,表示循环和轮回,该阵法可以阻止一切灵体靠近,所以有驱魔的效果。
萧起看明白面前布的是什么阵后,只觉得邪门。
倒不是这阵法本身有问题,而是在一个植物人身边布下失传百年的禁魂阵,并且布置得如此隐秘,意欲为何?
只是为了保护床上那人免受邪祟侵扰?
萧起这么想着时,耳边突然响起在后院偷听到的对话——
“万一仪式起了作用,他真的醒过来,到时候怕……”
“不会……无论是怎样的仪式,都不可能起作用,没人能把他招回来。”
萧起心中冷笑,难怪……
女人如此笃定,是因为早就知道禁魂阵的存在,这样一来,就算是本人自己的灵体,也会毫无例外被阻挡在外。
啧……
萧起突然就有些同情起那个植物人了。
萧起扫了眼四根床柱,墨镜后的长眸又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整张大床。
五芒星禁魂阵,从阵型上来看,应该有五个角,但现在只发现四个,还有一个不明显的没找到,想必那就是阵眼。
这时,隔着层层白色纱幔,床头上方悬挂的一个吊坠引起了萧起的注意。
那个吊坠是同心双圆环,上面隐约有纹路。
萧起估计,吊坠大概就是破除这个阵法的关键。
萧起刚要伸手拨开床幔,房间另一侧的屏风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喝止声:“你干什么!”
骤然提高的音量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萧起顿了一下,却没有放下手,他面不改色,声音低冷:“想看看这位善信,有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孩子体弱,见不得风,还请道长远离一些,不要掀开床幔。”女人不悦道,“如果仪式已经结束了,还请道长先去休息吧,这里自会有人妥善安排。”
女人说完,萧起果真松开了白色纱幔,并且远离床铺一步。
女人以为无事了,便坐正身体,抚了抚腿上的绸缎面料,道:“既然这样,大家都出去吧,这孩子需要休息……”
话音未落,她却见萧起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张黄色咒符,顺手在窗台的蜡烛上点燃了,又将符纸在半空中小幅度地晃了两圈。
还不待她看出个所以然,老人家突然惊呼道:“起火了!”
大家寻声一看,果然惊见纱帐之内,一串火舌舔舐着吊坠底端往上吞,所过之处什么都不剩,一串七十公分长的铂金链子,就像纸做的一般,不过转眼间,就随着火光一起燃烧并消失殆尽,连灰都不剩。
那团火消灭的刹那,站在纱帐外的萧起伸手,做出个接住的姿势,掌心中便凭空落了一串项链。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分明就是隔空取物,跟变魔术似的。
女人仍处于惊异中:“你……”
萧起拿着项链侧转过身,面对四扇山水屏的方向,身姿笔挺,面容平静:“夫人能否解释一下,这条链子悬在善信的眉心上方,是否有讲究?”
女人反应过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得出十分不高兴,仿佛下一秒就该说“关你屁事”了。
但大家毕竟是斯文人,女人只沉下声道:“那条项链是护身符,在床头挂了九年,一刻都没摘下过,劝你还是赶紧放下,万一这孩子一会儿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也说不清吧?”
萧起心中嗤笑一声:说不清?
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
女人又不客气地命令道:“你就把项链放在一旁柜子上吧。”随即对屏风外的老人道,“标叔,可以带他们去其他房间休息了。”
既然女人都明确下了逐客令,萧起也只好照做。
只是正当萧起要放下项链时,房间里那股带着淡淡奶味的木质香骤然变得浓郁,像是喷浆的花骨朵在刹那间绽开。
萧起鼻子敏感,轻嗅了嗅,有些迟疑地偏过脸看向房间中央的大床。
就见层层垂落于地的纱幔内,站着一道属于男人的颀长身影,朦胧不清,面朝着他的方向。
而床上,那个植物人依旧安静地平躺着。
萧起的后背蓦然窜上一股莫名战栗,心跳也在瞬间失速,整个人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所冲击,站在原地竟有些挪不动脚步。
片刻后,萧起回神,急喘了口气,回头望向房间另一边的众人。
却见大家神色如常,都没看到房间里无故多出了一个男人。
萧起再次看向白色纱幔内,却见那个男人似乎对他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后转身朝床上的人走去。
就在男人转身的刹那,一阵浩荡长风自窗外送入,闯进洁白床幔,掀起层层纱帐。
萧起直愣愣地看着,透过纱帐撩开的一线空隙,就见男人垂首低眸间,侧脸有种脆弱美感,鼻尖侧方点了颗痣,连颜色都是温柔的棕色。
看到那颗痣,萧起如遭雷击,他忘了眼下的环境,大步流星上前,拽住纱帐往两侧一扬。
床幔里面,男人正巧俯身,化为淡淡的雪色,附着于床上那人的身形之上,雪光微闪后,消失不见。
下一秒,戴着呼吸罩的男人长睫微颤。
因为萧起毫无征兆的冒然举动,女人腾得一下站起身,厉声道:“放肆!谁允许你看了?”
话音刚落,屏风后冲出两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直冲萧起而去。
萧起对于房间里的动静无知无觉,他满心里只有床上那人。
萧起盯着对方似曾相识的眉眼,不确定地低声道:“衡妹……昼衡?”
床上的男人颤了颤眼睫,睁开眼。
在这之前,萧起从未想过,名字也会成为一种咒,强大到足以打破九年的禁锢。
也是在那一刻萧起才相信,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真实存在。
男人有些费劲地抬手,将呼吸面罩拉下,于枕头上偏过头,看向纱幔外,苍白的脸上浮现笑容。
两人四目相对,这便是故事的开始,主题叫——
「欺骗」。
老人家声音洪亮:“少爷醒了——”
因为激动,悠长的调子起起伏伏,活像叫魂。
几乎是同时,屋外响起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屋内的人反应各异,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女人攥紧木制的椅背,质问道,“谁叫来的警察?”
两个彪形大汉茫然望向屏风后,等待女人的指示。
塔塔和潘彼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胜在机灵,他们对视一眼,知道不能被警察盯上,于是冲到法坛前,一股脑儿地往行李箱里横扫东西。
西蒙趁乱扯了把萧起:“走了!”
萧起掩下长睫,暗暗深吸气,再抬眼时,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冷。
他掠了眼床上虚弱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身,踩上靠近窗边的柜子。
离开前,萧起单屈膝蹲在窗台上,一手扶着窗框上方,犹豫片刻,最后回头看了眼房间内。
自从醒来,昼衡的目光就不曾从萧起身上移开过,见他回头,微微一笑,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
萧起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昼衡:“我会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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