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推男人进来的是一个老头,发色花白,穿黑色长褂,目光矍铄,看上去很是硬朗。
老头看到齐光伟举手示意,点点头表示明白,推着轮椅朝两家人所在的餐桌走来。
萧起从看清轮椅上的男人开始,就一直处于发愣状态,直至一道低浅的嗓音在近旁响起:
“你毛巾掉了……”
话还没说话,就是几声强行压制的咳嗽。
随着木质香袭来,萧起猛地回神,看到轮椅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到桌旁,正试图弯腰捡起地上的毛巾。
大夏天,男人腿上还盖着毛毯,朝地上伸出手的同时又轻咳了两声,显出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我来。”萧起抢在男人之前弯下身。
让身体明显还很虚弱的男人捡东西,简直像在公交车上叫老弱病残孕给他让座一样罪过。
因此,萧起说出“我来”时,完全是条件反射,不经思索,连神情语态都忘了伪装,这使他看起来不仅不傻,反而像个周到的绅士。
不过餐桌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坐轮椅的男人身上,因此都没察觉萧起的异常。
除了小孩萧吉羽。
这时,齐光伟趁机跟对面的萧建安和姚雪玲通气道:“这位就是林晚的哥哥,昼衡……一会儿大家都认识一下。”
说完,干笑两声,明显有些拘谨了。
桌子下,萧起捡起热毛巾,刚要起身,谁料一抬头,就跟一张苍白的脸贴得极近。
萧起顿住,目光与对面直直相撞,呼吸间尽是奶而不甜的木质香。
近距离间,昼衡也在看着他,视线一瞬不瞬。
两人就这么突兀地定格住,萧起心中一下子翻涌出万千滋味。
只是还不待他细品出纷杂的情绪从何而来,对面男人突然眼波一动,显出可怜又可爱的无辜神色。
男人压着以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黏糊糊地叫了声:“小七……”
萧起一下子炸了,头皮发麻,心脏狂跳,蹭得坐起身。
他万万没想到,经过九年,刚见面,这人就能这么淡定亲昵地叫出他小名。
真是……
真是……
萧起皱了下眉,渐渐体会到一丝羞恼: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回过味来,萧起又暗恨自己不争气,居然轻易就因对方一声熟悉的轻唤乱了阵脚。
“萧起?”萧建安在旁边出声,十分纳闷。
不仅是萧建安,其他人也都看到,萧起弯身捡毛巾之前,脸还是白的,从桌子下猝然弹回来后,脸一下子就烧红了。
着实诡异。
萧起看了一圈众人的反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刚打算装疯卖傻掩饰过去,可转念一想,昼衡还在现场……
不知怎么,萧起突然就不想扮出丑态了。
九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有了偶像包袱这种东西。
萧起烦躁,权衡一番,干脆抓起手边刀叉,埋着头,对着空餐盘一阵“咯吱咯吱”地切磨,打定主意不理人。
于是,萧起在众人眼中由一个疯癫的傻子,变成了一个自闭的傻子。
盘子刮蹭声刺耳。
萧建安以为萧起犯病了,按住他的手,略显尴尬地小声道:“好了,注意下场合。”
姚雪玲也有些难堪,她看向齐光伟,伸出一指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
齐光伟摆摆手,大度地表示没什么,又说:“现在可以上菜了。”
桌子上,“咯吱咯吱”的噪音响个不停,但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忽视。
只有萧吉羽还在盯着突然发神经的萧起,眼底又哀又怨,小拳头时不时地捏紧餐布。
另一边,那个推昼衡进来的老头恭敬地附身,低声道:“少爷,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叫我。”
昼衡有礼地道:“标叔,麻烦了。”
标叔临走前,却是多看了两眼萧起,显然是发现了些什么。
萧起感受到视线,侧目看去。
他刚刚没注意,可现在看清老头是谁时,手上的刀叉明显一顿,接着,有些回避地偏过脸。
标叔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迈着矫健的步伐离开餐厅。
众人等待上菜。
萧建安再次打量坐在末位上的昼衡,他发现这位年纪很小,看上去比自己的长子还小个几岁,身体似乎不是很好,满脸都是惨白的病容,但依旧不妨碍对方是个美男子。
萧建安禁不住好奇地问:“怎么妹妹姓林,哥哥却姓昼?哎这个昼……挺罕见的姓氏吧?”
齐光伟连声附和“是是是”,但仿佛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而是将目光投向桌尾的昼衡。
昼衡始淡淡道;“应该不难猜,林晚跟母亲姓,我跟父亲姓。”
闻言,萧起没忍住狠锉了一下餐刀,暗暗磨牙。
如果早知如此,他怎么都不会来相亲。
相亲相到“前妻”的妹妹,就问尴尬不尴尬?
昼衡听到旁边突然变调的干扰音,偏过脸看向萧起,就见对方脸上是藏不住的懊恼和郁闷。
昼衡的眼睛轻轻弯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的笑。
姚雪玲连忙接话道:“这样也挺好的,反正都是亲生的,也不会因为跟了外姓就区别对待是吧?看来父母还是挺开明的。”
林晚一直未出声,却在这时突然道:“讨厌跟母亲姓。”
声音薄凉,阴郁。
令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
只有刮盘子时“咯吱咯吱”的噪音还在继续。
昼衡面不改色,垂眸,慢条斯理地摆弄面前的餐具,道:“其实,林晚随母亲姓,是迫不得已。”
齐光伟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萧建安上半身微微前倾,忍不住道:“何出此言?”
“因为。”昼衡瞥向自己的指尖,透明,缺少血色。
他声音平静得几乎死寂,道:“昼……”
“它是一个遭到诅咒的姓氏。”
下一秒,切割盘子的“咯吱”声戛然而止。
***
提到晋州的昼氏家族,可能人们印象不深。
可一旦提及那个家族的矿业,以及触通各大领域的产业,所有人都会愕然失色——
昼家打造出了一个真正的商业帝国,庞大的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尽管这个家族每个人都行事低调,相当神秘,可一些传闻仍然在江湖上不胫而走。
“邪神庇护”、“献祭长子”、“活不过四十”、“捞阴门钱”……各种闲言碎语也为这个家族增添了一抹诡秘的色彩。
昼衡道:“我们家族里,男孩的出生率低,是由来已久的问题,然而就算父母费劲心思迎来一个男孩,那孩子也不会很健康,并且天生体弱多病。”
林晚语气森然,在一旁低声道:“因为我们受到邪神的庇护,邪神守护我们的财富,我们要以同样珍贵的东西回馈与他。”
昼衡道:“每一代男性,尤其是家族里指定的事业继承人,都会在十五岁的时候遭遇不测。”
林晚道:“在十五岁的时候,邪神开始降下灾祸,收割自己的祭品。”
桌上的装饰蜡烛突然无风摇晃了一下,橙色的火焰包裹惨绿的心,映亮兄妹二人的眼睛。一道平静无波,一道渐染疯狂。
昼衡声音淡淡,整个过程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人大病一场,有人失足掉下悬崖,有人乘上过失事的飞机,有人在悬梁上自缢……”
林晚的目光死死盯着桌上一点,少女的身形开始轻微发起抖来:“邪神不会让他们活过十五岁,但是,总有些人能逃脱厄运,冲破命运之网,获得短暂的平静……”
昼衡道:“那些于大难中不死的人,在未来的日子里,每五年都会遭遇一个劫。”
林晚道:“因为邪神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属于她的祭品,她一直存在,蓄势待发……”
昼衡道:“虽然听起来像无稽之谈,但我的父母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采取了很多方式避免灾祸。”
林晚道:“虽然讨厌,但我不得不跟随母亲姓,母亲希望我跟昼家撇清关系。”
昼衡皱了下眉,道:“也有可能因为林晚……是女孩,家族里的女孩历来都很健康,没有体弱的现象。”
林晚却自顾自道:“但哥哥就没那么幸运,因为是家中长子,早已被选定成第六代继承人,即便逃到和国,从小被当成女孩一样对待,可依旧没有逃过邪神的眼睛,在十五岁时遭到了诅咒……”
昼衡突然伸手搭上林晚的手背。
林晚话音截住。
也恰巧在这时,一道声音插入进来:“请问,这份神户牛排放在哪位面前?”
装饰蜡烛再次晃动,这次,红色焰火摇身一变,发出温暖安详的光芒,驱散环绕周边的阴冷气息。
众人蓦然从讲述中抽离,齐齐看向服务生。
服务生被看得不自在,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咕噜一声咽了下口水,重复一遍道:“请问,神户牛排……”
“噢,放那儿吧。”齐光伟最先反应过来,示意桌子的末位,强行挤出笑脸,道,“这份是给昼衡点的。”
接着,便是一盘盘精致的西餐上桌。
上菜过程中,萧起看了对面林晚一眼,就见这位年轻的姑娘神思呆滞地望着桌面,眼神黯淡,仿佛刚刚的讲述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萧起总有种感觉,林晚不是傻,而是疯。
讲述过程中,昼衡一直很理智,就事论事,但林晚总是叨咕着邪神,什么都往玄学上扯,略显神经质。
萧起看向身旁的昼衡,看到他正提着刀与叉切牛排。
那双手白得近乎透明,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可握着刀时却有种绵软的无力感。
萧起陷入恍惚,回想起林晚说的那句“从小被当成女孩一样对待”。
他这时才有些明白,难怪九年前的昼衡会是女孩子打扮……
原来是为了辟邪。
“在十五岁时遭到了诅咒……”
什么诅咒?
萧起轻皱了下眉,他记得自己遇上昼衡那年,昼衡刚巧十八岁……
“这位就是萧起吗?”
身旁人突然出声,打算萧起的思绪。
萧起抬起头,就见昼衡跟萧建安已经搭上话了。
“是的。”
萧建安避讳在众人面前谈及萧起,这总让他面上无光。
但昼衡是林晚的亲哥哥,因此有权了解他妹妹相亲对象的信息。
而且不知为何,昼衡虽说是年轻小辈,可他看上去比齐光伟更有话语权,萧建安直觉怠慢不起。
“萧起以前不是这样的,但……”萧建安皱起眉,艰难道,“他高三的时候被送去过网戒中心,电坏了脑神经,产生了严重的妄想……”
萧起低着头切牛排,眉眼中透出烦躁之色,不明白昼衡没事提他做什么。
“那他……想过找人结婚吗?”昼衡声音低了点,眼中的光芒似乎也暗了下来,道,“他自愿来相亲的吗?”
萧起握紧刀柄。
当然不是!
他不过是被动接受安排,因此只打算来走个过场。
为了防止被女方相中,萧起在来的路上,连脱身的计划都想好……
思及此,萧起切牛排的双手骤然停下,发起愣来。
他突然想起,自己那计划太损,对自己的形象将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起初萧起不知道会在相亲会上遇到昼衡,但现在……
他犹豫了。
只因为不想让昼衡看闹剧。
这时,姚雪玲笑吟吟地回答昼衡道:“萧起懂什么?你也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就差生活不能自理了,我们作为父母的,当然要帮他决定一些事情,免得就让他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任谁都能听出女人话语中的轻蔑。
不过萧起没在意这些,他的心思短暂地从这场相亲会上游离开来,悄悄摸出手机,在桌子底下编辑短信。
昼衡倒是静默了片刻,唇角扬了扬,但眼色却在转冷。
他放下刀叉,端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微笑道:“我很好奇,他这么多年经历过什么?”
话音刚落。
餐厅内灯光突然大亮,一道铿锵有力的女声在响起:
“有谁想知道他这么多年经历过什么的!”
餐厅内所有顾客的目光都移向门口,其中当然包括萧建安和姚雪玲这一桌。
众人看到,餐厅门口站着一个农村女孩,扎两根油量的麻花辫,穿一身的确良衬衫和长裤,眼里闪烁着倔强生动的光芒。
而女孩的身后,则是两个打扮同样土气的年轻小伙,脸上印着灰,老头衫脏得像酸菜,一人肩上扛着蛇皮袋,一人身后拉着小拖车,邋遢得活像流浪汉。
他们皆是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与高档餐厅里的雅致氛围格格不入。
萧起看到三人出现时,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女孩大步流星地朝萧起这一桌走来了。
到了近旁,她扫视一圈懵逼的众人,冷笑一声,道:“好!俺就来告诉你们,他这么多年经历过什么!”
接着,女孩突然抬手指向萧起,语态激昂道:“这么多年,他仗着自己是个傻子,一直都在欺辱俺弟弟!”
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萧起脸色有些红,一手掩住唇,另一只手暗中扯了扯女孩的衬衫下摆,低声道:“可以了……”
女孩不但不配合,反而很激动地一甩胳膊,厉声对萧起道:“呔!拿开你的脏手,莫挨老娘!”
萧起:“…………”
全桌最淡定的就属昼衡。
“哦?”昼衡语调有些散漫,道,“请问,他怎么欺辱你弟弟的?”
女孩看到昼衡时,眼神有些涣散开来,但很快便回过神,低下头轻咳两声。
女孩再次昂起脑袋,一脸的悲愤,狠捶了下桌面:“我这两个弟弟在沧澜私立高中那一带拾荒,他们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攒钱读书,谁料两年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的大弟经过一个小巷,被恰好放学的萧起盯上,然后……然后……”
女孩哽咽。
那个栗色头发的小伙抹了把眼睛,转身将头埋在女孩肩上,嗓音沙哑道:“姐,别说了……”
“俺菊花又开始疼了……”
众人:“…………”
萧起一脸菜色:“…………”
我他妈……
找来的什么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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