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昼衡走在一片浓雾之中,不分南北。
浓雾呈现出一种混沌的苍灰色,其中夹杂着片片轻慢的雪花。
雪花也是混沌的,落在衣服上,像香灰。
脚下是荒草地。
昼衡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他在雾中时不时眯起眼,试图看清前方的路。
可他就像在一个混蒙的蛋壳里,四周的雾气浓得几乎化为稠液。
突然,脚下踢到了碎石子,石子滑落,磕着岩壁发出哗啦声响。
昼衡堪堪收住脚步,不再向前。
恰在这时,浓雾渐渐自眼前化开,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昼衡再看脚下,出现了断层。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深坑,足有一个体育场那么大,仿佛是施工队留下的废墟。
而在深坑的正中央,孤零零地存在着一口枯井。
昼衡看到那口枯井的刹那,浑身僵硬,双手攥紧,整个人由沉静温雅的状态,骤然迸发出一种强烈而又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阴鸷,焦躁,幽恨,甚至还有一点恐惧。
噩梦每晚都会找上门,今晚也不例外。
昼衡抬起头看向周围。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月亮又大又圆,低悬天边,顶上苍穹布满繁星。
深坑的周围是荒草地,草木野蛮生长,再远一点,就是黑黝黝的森林轮廓。一阵风刮过,荒草朝着一个方向倾倒,簌簌作响,昼衡几乎能闻见湿润的青草气息。
昼衡再收回视线,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泥泞的坑底。
古井就在他正前方十米远处。
昼衡脚下挪不动步,他渐渐拧起眉,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伴随着一阵细小的“窸窣”声响,古井口缓缓往外生出很多黑色的头发来。
那头发像是有自主意识,像蛇一样朝着四周延伸爬行。
不一会儿,一只手从井里探出朝向空中,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只手骨,在皎洁月色下折射出森森白光。
手骨攀住井壁,拖拽出一道属于女人的背影。
就见女人背对着昼衡,靠着仅剩的独臂,一截一截地爬出井口,动作一卡一顿,骨头错位地拧在一起,发出嗒哒声响。可上半身爬出枯井后,下半身就荡然无存,给身后人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破碎横截面。
女人爬到了古井外,脖子一阵乱扭,那只森白的手骨一直捂着面,最后定格住,仰头迎着月光。
不多时,女人的头脑左右摇晃起来,犹如在跳一段舒缓的华尔兹,十分陶醉。
低吟浅唱声也随之响起:
“嘘……嘘……小宝贝,别说话了哦……妈妈就去给你买一只知更鸟……如果知更鸟儿不歌唱……妈妈就去给你买一枚钻石戒指……如果钻石戒指变黄铜……妈妈就去给你买一面镜子……如果镜子打碎了……妈妈就去给你买一只小公羊……”
变调的摇篮曲在深坑里回荡,诡异的唱腔使歌声听起来毛骨悚然。
昼衡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只有半截身体的女人背影,那仅剩的半截身体,也是残破不全,散发出腐烂尸气。
一曲唱完,女人慢慢地朝后方扭过脸来,手骨一直罩着面。
直到那颗披着长发的头完全面向昼衡,手骨才慢慢放了下来,露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眼睛的部位只留两个血迹干涸的黑洞。
昼衡在看到女人的瞬间,狭长的双眼红了,指关节因为捏得太紧,发出轻微的脆响,整个人就像在极力忍耐着某种冲动。
女人单手撑地,转过身,在地上拖拽着身体,不怀好意地朝昼衡爬去。
昼衡仍然站在原地,身姿笔直,脸上看不出情绪,但目光有点深。
不多时,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女人缓缓靠近,昼衡苍白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翻滚过非常浅淡的黑色,就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中散开,又像是一团黑雾。
只是那清浅的黑越聚越多,越滚越快,一会儿聚集浮现,一会儿迅速消散,随机地出现在身体的各个部分,仿佛是在皮肤底下急切地寻找出口。
毫无征兆的,黑雾突然顶开昼衡的半张脸,在空中胀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形同菌类张开伞盖,却因有薄薄的一层皮肤包裹,又在下一秒猛地缩回。
昼衡的身体开始不停地膨胀又恢复,像跃动的可视化音轨。
那场景,仿佛男人的本质是一团黑雾,只是躲在了一张漂亮华丽的人皮之下,现在正要破体而出。
地上爬行的半截女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咯吱咯吱扭动着脖子,慢慢抬起森白手骨掩住面。接着,张嘴发出尖锐惊悚的嚎叫。
-
昼衡猛地睁开眼,巴赫的平均律曲在耳边轻快地跳跃,一盏床头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芒。
可是在脑子里,女人的哀嚎还留有回响。
昼衡额上起了一层冷汗,慢慢从梦中缓神。
过了一会儿,他撑起身,靠坐在床头,单手解开睡衣第一颗纽扣,总算呼出一口气。
黑胶唱片机播放到了最后,室内音乐声停了,唱片机空转了一会儿后,突然“咔”的一声轻响,跳帧。
昼衡似乎是受了梦境的影响,即便是现在,心跳得也很急。
他坐在床上屈起膝,用双手掌根按着灼热的眼睛,唇微张,发出很轻的“嘶哈”抽气声,看上去很煎熬。
只有昼衡自己知道,那种煎熬来源于灵魂的饥饿。
他现在很馋,非常馋,如同久未进食的雪狼闻见血味儿,却因为戴上了嘴套无法进食,而逐渐变得狂躁不安。
他急需些什么来填补身体深处的缺口。
昼衡的手指紧绷地蜷了蜷,隐约有浅黑色雾气自他苍白的指缝间溢出,他开始紧张地发起抖来,牙齿咯嘣蹦地打颤,仿佛随时将要越过临界线。
然而就在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
昼衡从手掌间偏过脸瞥向电话座机,眼神凌厉,可萦绕凤眸周围的黑雾刹那间消散。
电话响了三声,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接起。
昼衡声音低浅,透出些疲惫:“喂?”
电话那边似乎有两三个人在悄声起哄,静了两秒后,才有人不自在地清了清嗓,男音清越,道:“抱歉,睡了吗?”
昼衡很轻地咽了下嗓,喉结上下滑动。
在他听到萧起声音的瞬间,身体内紧绷的弦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
昼衡:“没有。”
萧起淡淡地“哦”了一声,说:“这里有几个人想上厕所,能不能去你家借下卫生间?”
昼衡靠在床头,又缩了缩腿,单手捂住仍有些发烫的双眼。
萧起没第一时间得到回应,想当然道:“不方便?那我们……”
“不会。”昼衡打断对面,侧过头时从手掌中露出一只眼,低声道,“你来……”
来了就别走了。
他现在很饿,非常饿,急需些什么……来填补身体深处的缺口。
-
昼衡支撑着自己坐到轮椅上,想去厨房倒杯水。
可是即将靠近卧室门口时,轮椅突兀地停在原地。
昼衡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房门,淡声道:“谁在外面?”
这话问得就很奇怪。
深夜,在只有他和林晚两个人居住的公寓里,如果感到门外有人,想也知道是谁。
但昼衡却感到不确定。
房门外寂静了良久。
突然,有道声音很轻地说:“哥哥……我能进去吗……”
***
天城家园外,在青年刑警找完茬离开后,破落面包车内始终弥漫着低气压。
快过去半小时了,始终没人讲话。
有人是不想讲。
而有人是不敢讲。
直到潘彼得憋不住,举手道:“报告!我想尿尿!”打破了沉默。
西蒙手肘撑在方向盘上,一手托腮,道:“我也想。”
萧起一直对着摊开的暑假作业发呆,闻言,眨了下眼,看向前座,道:“附近没公厕。”
塔塔偷瞄了一眼旁边,见萧起已经恢复常态,她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潘彼得听萧起的语气,似乎没大碍了,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
潘彼得提议道:“去附近商场?”
西蒙指了指手表的表盘:“你看看几点了。”
潘彼得一看,都十点半多了。
一般商场十点关门。
潘彼得正要叹气,后座扔来一个空矿泉水瓶。
“…………”
潘彼得抛了两下接稳矿泉水瓶,朝手中看了眼,又扭过头望向车后座。
萧起冲矿泉水瓶扬了扬下巴,态度自然道:“让塔塔下车。”
意思是让他们就地解决。
潘彼得老实孩子,还真歪着头权衡了一番。
然后,他非常体贴地拧开瓶盖,递给西蒙,道:“这给你吧,我再喝一瓶。”
西蒙托着腮,瞥了眼瓶口,白净的脸上露出不屑讥笑,又冷又酷道:“太小,塞不进。”
潘彼得:“…………”
萧起失笑:“看不出来,还是童|颜|巨|□□。”
“哎呀,得了得了。”说起污,这一车子人中属塔塔最污,她一脸嫌弃,赶紧把跑偏的画风扯回来,道,“你们方便倒是方便,问题是我也想方便谁给我行个方便?找厕所才是正经的。”
潘彼得扳着手指头暗自咕哝,好半天,挠挠头:“姐,你说的这四个方便,到底几个意思啊?”
塔塔:“……起开。”
倒霉孩子。
这时,西蒙凉凉道:“42幢离我们不远。”
一语点醒梦中人。
塔塔眼睛陡然放光,道:“对了!师叔的前夫和未婚妻都住这儿,凭这关系,我们还上不上厕所?”
“……”萧起抬起头。
就见一车三个人都在盯着他看,意图明显。
萧起低垂下视线,又很快抬了起来,明确拒绝:“你们别想。”
萧起确定以及肯定,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绝对不仅仅是想上厕所那么简单。
***
42幢,1203室。
卧室外面的人很有礼貌地提出想进来。
昼衡指尖无意识地轻蹭轮椅扶手,若有所思。
林晚平时随心所欲惯了,经常以自我为中心,做什么事之前若是还征求别人的意见,那便不是林晚。
昼衡道:“为什么不自己进来?”
说这话时,他推动轮椅来到书桌前,随手捡起上面的一张A4纸。
外面没再应声,但门上的把手却缓缓向下转动。
昼衡手作刀状,轻轻一划,A4纸张便无声破开一条齐整的边,成了一张正方形的纸。
修长的手指翻折纸张,动作灵巧利落,全程一气呵成,不出半分钟,一只结构精巧的尖嘴纸鸟托在掌中。
外面的人这时道:“哥哥……为什么开不了门?”
昼衡因为睡眠浅,怕被打扰,晚上有锁门的习惯。
门把手在第一次转动不成功后,猛地转了一下,又转了一下,动静很大。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林晚似乎有些生气,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不悦,开始在外面疯狂转动门把手,那架势,似乎恨不得把那金属物件撬下来。
昼衡面向卧室门,这次连废话都省了,凤眸转沉,将纸鸟往空中扬去。
随着一声虚渺尖锐的鸟鸣响起,纸鸟抛入空中的刹那化作一只焚火的凤凰,展翅时撑满整个房间,悬在昼衡身后落停。
火凤凰挥动羽翅旋起一阵热风,昼衡的发丝随风而动,他右手持咒立于身前,沉然出声:“潜藏于黑暗的秽物,谨此奉请,以吾弑神之名,破散怨敌,命你速离现真容,禁!”
随着话音落下,火凤凰仰颈长啸,拱起翅膀调转方向,朝着房门直冲而去。
几乎是同时,外面响起门铃声,伴随着敲门声而起。
屋外的过道里,一个女人语调轻快地扬起:“嗨喽?有人在家吗?我们来啦,带着萧师叔走来啦。”
昼衡下意识拧眉,气阵破了,火凤凰穿门而过的瞬间化为一缕赤橙的轻烟,在黑暗中几乎忽略不计。
林晚“喀嚓”一声扭动脖子朝向大门,唇边露出诡笑,尖牙锋利:“来人了……是新鲜的血……”
林晚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
狭窄的过道里前前后后站了四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塔塔。
“你好……”塔塔正要热情地打招呼,却立即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客厅里没开灯,面前的“妙龄少女”在家里撑着把黑伞。
塔塔手停在半空中,正在愣神,“妙龄少女”抬起头,伞沿下露出一双翻白的眼珠。
塔塔倒抽一口凉气,神色惊骇:“你、你、你……妹妹你没摘美瞳!”
林晚:“…………”
伞在瞬间收拢,顶端的尖锐戳向塔塔。
塔塔吓得表情管理失控,龇牙咧嘴,脖子一缩,却是无法躲开直袭面门的伞尖。
塔塔心道要完,可就在电光火石间,一只大手揽住她的肩,面前倏地挡住一道胸膛。
一人转了过来,将她护在身前。
下一秒,“噗嗤”一声响起,是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塔塔愕然抬头,道:“师叔……”
萧起没理她,偏过脸看向后方,那把伞刺穿了他的肩膀。
接着,萧起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扎在肉里的伞尖猛吸了一大口,并且汩汩不断地吞噎,血液迅速流失,萧起的脸也在瞬间白了。
昼衡推开房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手指瞬间捏紧。
萧起虽然有些晕眩,但还算镇定,他另一只手握住伞身,硬生生将尖长的柄从体内拔了出来,额上瞬间起了一层薄汗。
萧起转过身后退几步,面对已经受到了邪物控制的林晚,冷声道:“什么鬼?自己爬,我真动手,打你个魂飞魄散。”
林晚只是笑,着迷地看着萧起肩上的血口子,舔唇道:“血……新鲜的血……”
塔塔、潘彼得和西蒙也脚步纷杂地往后退。
潘彼得手忙脚乱地摸裤兜,紧张得语无伦次:“快快快……有鬼!快拿符纸!”
潘彼得掏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卫生纸。
塔塔:“……”
西蒙:“……”
他们就是来上厕所的,所有法器都留在了车上。
萧起今天身上没带黄符纸,他翻折起袖管,进入战斗状态,朝后伸手:“来一张。”
可身后却静默了三秒左右。
萧起正不耐,手掌上轻飘飘落了张纸。
萧起回头一看。
搁在他手上的,是一片方方正正的,洁白无瑕的……卷纸。
再往上看,是三张洋溢着尴尬微笑的脸。
萧起:“…………”
你们这是要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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