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磕磕绊绊地跑回房间,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着我,等合上房门,夜风灌了半天,莫名上头的燥意才终于降了下来。
今晚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我好似还未从皇贵妃寝殿那氲氨着一层暖光的梦境中醒来。
“回来了?”
直到听到懡懡微微沙哑的声音的那一刻,才如梦初醒。
“嬷……嬷?”
懡懡似乎等了我很久,看到我时,脸上掠过浓重的失望,淡淡道:“睡吧。”
这就……睡了????
今天若不是因为嬷嬷我才不会……!!!不行,我得和懡懡说清楚。
我拦住懡懡,清了清嗓子,第一次严肃而认真的对嬷嬷说:“嬷嬷,我希望、下次不要、再发生这、这种事了!”
岂料嬷嬷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尴尬,淡淡的看着我:“小主说的是何事?”
“就是……”我气煞,“就是把我骗到圣上房里这件事!”
这一路以来,从在韩府嬷嬷替我截住三姐的一掌,到入宫替我生生受了姑姑的一巴掌,我自是把嬷嬷当成亲人看的,甚至比姑姑还亲,除了娘她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嬷嬷将我如青楼女子般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求宠,我不能忍受我待之如亲人的嬷嬷却在背后算计我尽管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我……我更不能忍受皇贵妃将会怎样看我!她会觉得我是个谎话连篇的人还是忘恩负义、不要脸的小骚蹄子……
对了,通常来说我就是个只能四个字四个字断句的小结巴,但在盛怒的情况下我口齿会流利到忘了自己是个结巴这件事,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在三姐十年如一日的捉弄下,我自从发现只要我左耳进右耳出当做没听到,三姐气急败坏下全无兴致后,我就再也不生气了,渐渐养成了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方才夜太黑,我看不见皇贵妃的脸色,她会是如何看我的呢?只要一想到她鄙夷的眼神投到我身上……我就浑身难受!哪儿哪儿不对劲!
这么一想我更生气了:“嬷嬷你难道没想过后果吗?!!如果我因此掉了脑……”
“不会的。”嬷嬷想也没想说了句,“陛下杀了谁也不会杀小主。”
这下换我愣住:“……为什么?”
嬷嬷自顾自一边说一边铺床:“小主无需知道原因,只要知晓贤妃娘娘和奴婢是绝不会……”
我一手按住了嬷嬷正在整理的被褥,沉声道:“我要知道!”
嬷嬷顿了一下,停手,看着我皱眉道:“知道太多对小主并不好。”
我看着嬷嬷,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知、道。”
嬷嬷无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紧绷的面容柔和下来,粗糙而苍老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柔声道:“是奴婢太心急了,擅自主张,小主教训奴婢是应该的,奴婢保证下次绝不会……”
我不愿听嬷嬷打酱油糊弄我,我抽开了手,依旧看着嬷嬷,低声道:“嬷嬷,你和姑姑、到底在、隐瞒什么?可是我这张、脸……像谁?”
早在那日和姑姑的初见,包括那日皇后娘娘看见我时的异常,我就隐隐觉得我好像卷进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中,罪魁祸首就和这张我朝夕相处十多年的脸扯不开关系。
果然嬷嬷的眼神冷了下来:“老奴原以为以小主的性子还会忍上些时日才来问奴婢,看来是老奴放的心太宽,小主这性子还得磨一磨才是。”
方才压抑下来的怒火,又被嬷嬷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勾了出来,我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明明是我被蒙在鼓里,嬷嬷、姑姑却还在故弄玄虚,她们根本没拿我当侄女、主子看待,我只不过是她们的提线木偶罢了。这种被戏弄的感觉……糟透了!
我知道这后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却没想过自踏进来就一直受鸟气!我就是一颗菩萨心肠,有宰相一般能撑船的气量也受不住,生生逼出了火气:“嬷嬷不必再扯开话题,若愚没有您心眼多,嬷嬷说与不说一句话,若愚往后便不再问就是了!”
嬷嬷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道:“既然小主心里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再问奴婢?”
我一噎,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说……就不说!你不说,我便自己查!能叫姑姑和皇后娘娘上心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小人物,等我查出这人姓甚名谁……”
“与那个名字有关的人都已死了。”
我一顿,待听明白嬷嬷话里的意思后,心尖儿便跟着一颤,嬷嬷并未放过我,步步紧逼道:“今日你问的是我,若问的是他人,别说贤妃娘娘保不保得住小主,就是整个韩府都会被小主拖下水!”
我指尖冰凉,胸口高涨的怒火瞬间冻成冰块:“嬷嬷……”
嬷嬷紧紧盯着我,惯常和煦的眉目烟消云散,阴骛的双眸犹如刀子一下一下往我心窝扎:“小主以为自己如何进的宫?二小姐贤惠识礼三小姐妩媚动人,何以轮的上小主?小姐们病的病倒的倒,小主难道以为是巧合吗?”
就这最后一句,在嬷嬷的步步紧逼下,我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榻上,余光瞥到桌上的铜镜,里面我的脸,一片惨白。
巨大的恐慌和恐惧还有荒谬,掐住我的咽喉,我甚至觉得难以呼吸:“嬷嬷,你…的意思是……”
嬷嬷见我真魇住了,眸中的锐利散了三分,顺势坐在了我的身边,将我的发簪抽下,拿起一角木梳细细的、一捋一捋打理好:“这宫里的门门道道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摸透了的,小主,既是过去了的事便不用再提,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小主既入了宫便安心住下,既来之则安之。老奴提起二小姐三小姐也不为什么,只为警醒小主,这宫里不该听的不该问的不该看的小主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去问,小小韩宅可不比深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最是杀人无形的地方,小主还要更谨慎些才是。”
合着在嬷嬷嘴里“韩府”变成了“韩宅”,好吧,我承认大房的娘那些把戏跟宫里一比就跟过家家一般。
我任由嬷嬷如往常一般打理我的发,我浑身僵硬,三姐沾血的银镯子、二姐最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眼不断在我眼前闪现,零星的字句滚过干涩的喉头:“嬷嬷,不去问便……能装作什、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嬷嬷为我梳发的手一顿,深深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懂。”
嬷嬷拿过摆放在床头的玉露生肌膏,走到我面前,拇指轻轻揩起一团冰凉涂抹在我的脸上,嬷嬷眉目间的纹路舒展,似乎极是疲惫:“小主虽看似软弱单纯的样子,但在韩府服侍小主的一段时日,老奴最是明白,二小姐三小姐不及小主半成智慧,小主小小年纪便知韬光养晦、龙潜于渊的道理,又怎会不知君子怀璧其罪的道理?小主既顶着这般容貌便注定走上比常人更辛苦、更凶险的道路,哪怕现在只是个官女子,不过只要等着伤好了,在圣上面前露个脸不愁……”
“是嬷嬷不懂!”我一掌挥开嬷嬷,玉露膏滚落在地,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夜显得尤为刺耳。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二姐是为了小将……所以二姐是因为我才失足落水?那三姐呢?她是因为我才……才……”我大恸,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三姐虽与我从小不对付但从未做过真正伤害过我的事,外人嘲笑我蠢笨愚钝哪怕是看在同气连枝的份上,二姐三姐也会为我出头,可是……可是如今,却是我害的她们……
“是老奴听错了,原来小主在意的是二小姐和三小姐的事。”嬷嬷脸上丝毫没有被我打断的不虞,神色如常的捡起地上的碎片,玉露膏的冷香渐渐弥漫,嬷嬷脸上掠过心疼之色,豆丁多点的玉露生肌膏可是价值连城,哪怕在后宫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就这么被我糟蹋了。嬷嬷抿了抿唇,肃然道,“改日老奴会找准时机回娘娘那儿一趟,不知这玉露生肌膏还有没有……”
“我二姐的健全三姐的名声难道抵不上这破膏?!!”我浑身剧烈轻颤着,巨大的羞愤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声音不觉染上了哭腔,“二姐三姐也是姑姑的亲侄女,也是韩家的女儿啊,姑姑怎么忍心……如何能忍得下心!”
“娘娘的事老奴不可置喙,老奴只知像小主这般软弱无能的心肠于这宫中最是无用之物!”嬷嬷强硬的拽住我的手腕,盯着我的双眸喝到。
我一怔,身体不受控的轻颤着,却说不出话。
“老奴以为小主几经波折,甚至差点丢了性命,沦为这官女子,怎么说也能磨练出几分城府心机,没成想小主还是一副妇人心肠,难堪大用!且不论两位小姐在府里是如何待小主的,就凭小主入了宫,便已和两位小姐云泥之别!小主已是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他人门前雪???”
“她们不是别人,她们是……”
嬷嬷松开我:“她们如今算不算韩家女儿娘娘最有发言权,小主何不亲自去问娘娘?”
意思是只要顺从姑姑便是韩家女,若违抗姑姑,便连人也不是了吗???
“这吃人般的后宫只有娘娘和老奴是断然不会害小主的,老奴言尽于此,小主自己好好想想吧。”
嬷嬷径直离开,关上门,留我一人在房中。
我呆楞一会儿后,裹紧被子,蜷缩在角落里,这夜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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