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34
陆九霄的额头有些温烫, 倒也不是发热,许是方才一路走来,沾了些夏夜的燥热。
沈时葶怔了怔,瞧病号脉, 摸的是筋脉, 又不是额头
她温吞吞地挪开手, 低头去碰男人手腕上显而易见的青筋, 这个人,筋脉和性子一样,一眼就能瞧得到底。
须臾之后, 仍是静默。
小姑娘神色专注地盯着窗上的一株袖珍椰子瞧, 那小小的叶儿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晃, 前后点头。
倏地, 她眉间轻轻一蹙,道“世子, 换只手。”
别说, 还真像模像样。陆九霄微微抬了下眼睫, 慢吞吞递过另一只手给她。
沈时葶复又静下心来,仔细感觉那脉搏处每一下的跳动。
很奇特的脉象,粗一诊断,并未发觉异常, 可再细细聆听片刻,便会发觉这正常之下, 是一种很虚弱的脉象, 心脉是走向衰弱的迹象, 不仔细看, 只以为是染了风寒, 气色不佳。
可若长此以往
沈时葶又惊又恐,这样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怎会有此脉象
见她一脸看死人的目光看向他,陆九霄眉眼一挑,“怎么,要死了”
小姑娘呐呐道“倒也没有”
沈时葶一时不知如何与他解释,思忖半响,仰头道“世子,您知道痨病吗”
话落,陆九霄眸色微凝。
不必沈时葶再往下说,他也多少猜出一二,他近日只觉得头昏目眩,喉间干燥,夜里少眠多梦,梦醒后心悸难安,白日无精打采,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
可这症状并非一时而起的,大抵是自上回被马踏伤之后,可他贯来不爱瞧病喝药,只当是身子尚未痊愈。
此时,纤云在外叩了叩门,“世子,您喝完了么”
沈时葶闻言,两手捧着碗盏,道“我能留下这个看看吗”
许是打小在沈延身边的耳濡目染,一味药若是尝不出个所以然,她便整晚整晚要睡不下。
陆九霄瞧了她一眼,很慢地点了点头。
小姑娘拿了两只空杯盏,将参汤灌了整整两杯,才空了底。她正欲要起身将空碗交给纤云,一踮脚尖,忽被腰间的力道拽了回去。
她侧身,见陆九霄正望着那两只杯盏出神,掌中的力道愈发重,甚至掐到了她那白嫩嫩的肉,有些疼。
咬唇忍了半响,在纤云叩下第二道声响时,她终是忍不住道“世子,疼”
男人回过神,目光在她那怯生生的眉眼中凝了一瞬,才垂眸看向被他掐住的腰肉,他顿了顿,松了手。
沈时葶起身,将瓷碗给了纤云,又将桌几上两只盛了参汤的杯盏捧到了西厢的寝屋,小姑娘趴在红木方桌上,仔细嗅了嗅,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她当即翻出了床下的一箱子医书。
东厢。
秦义听了个来龙去脉,急地掉头便要寻郎中来。
陆九霄沉下脸,“你急什么。”
一时半刻又死不了。
秦义握拳,“主子自上回当街纵马起,再到近日身侧时时有人跟着,来人在暗,根本不知是人是鬼,如今这药都下到府里来了,这是要您的命啊”
陆九霄往座椅扶手一边斜靠,手中的折扇转了两下。
他漫不经心道“就你知道,我是傻子”
秦义噎住,恨恨地抿住唇。
按理说,陆九霄在京都得罪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朝中官员也有那么几位,可也没到谁要谁的命这地步。
且说与他过节最深的李二,现人都不在京都。
思此,男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捏着扇柄的指腹微微用力。
“探探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和后厨的厨娘丫头,小心些,切忌打草惊蛇。”
秦义应是,仍旧不放心道“主子,当真不请郎中”
问罢,他又自言自语道“是了,还有沈姑娘在,怎给忘了”
秦义当即离开,着手从府里的人下手。
不多久,尹忠顶着星辰归来。
他将一本薄薄的名册呈上,皱眉道“主子,这些是当日朝中参您的官员名册,说起来,这些人与侯府也都并未有甚过节。”
陆九霄翻开,为首之人乃户部侍郎,谢甫之。
说实话,乍一见这几个名字,他甚至需要细细思索半响,才能将人名与官位对上。他太久太久未曾关注朝堂之上,甚至连这户部侍郎换了人都不知。
依稀记得,从前的户部侍郎,姓彭。
要说他往前亦不是爱记这些的性子,每每尽是贺忱在他与贺凛耳边念叨,哪个大人官拜几品,制定了哪条新政,修好了哪条河渠,为圣上分了哪些忧,立功云云
嘱咐他与贺凛,莫要不长眼地得罪了哪位当红朝臣。
那位小将军最爱说的一句就是
“尤其是你,阿霄。”
思此,陆九霄怔怔望着纸页之上的墨字,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可现在,名册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知谁是谁。
他摁了摁名册的页脚,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出去,把门阖上。”
尹忠迟疑一瞬,颔首退下。
是夜。
已至子时。
北面的皇宫昏昏暗暗,宫殿的灯烛一盏一盏地熄灭,仅剩小路边零星几盏守夜的灯笼还泛着微弱的冷光。
坤宁宫亦是漆黑一片,殿外仅有大宫女祥月守着夜。
她神色紧张,背脊笔挺。哪怕这个时辰不可能有人造访坤宁宫,她也亦是四处张望,连草丛里窜出来的猫儿都能要走她半条命。
祥月抚着胸口,听里头压得死死的怒喝声,只觉头皮发麻,直至“咯噔”一声,杯盏碎裂
殿内,李皇后身披一件薄薄的牙白寝衣,保养得当的颈部修长白皙,只是那脖颈上因怒意横生而布着几条张牙舞爪的青筋。
她握拳抵在桌几上,“你太急了纵马之事才过不久,圣上还尚在调查,你紧接着遣人跟踪他,他身边的那两个护卫武力不低,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更遑论下药了,若是被察觉,以陆九霄那个性子,不查到水落石出,不会罢休的”
立在她面前的是一道身着斗篷的黑影,他缓缓揭去遮住头连的连帽,露出李国公的脸。
年过四十,却依旧俊朗的身姿和面容。
他握住李皇后柔白的手心,宽慰地抚了两下,道“你放心,那药味极浅,寻常人不仔细是品不出异样的,何况每一道汤的汤味都极重,他不可能发觉,再服用些日子,不必再做别的手脚,他也无力回天了。”
李皇后果真静了下来。
李国公又道“贞儿,这么大的事,若非你瞒着我,我能如此着急吗倘若我早早知晓,怎能由他活到现在如今是立储的关键时候,圣心难揣,绝不可大意”
皇后柔了嗓音,“我知晓,我也是怕你着急,打草惊蛇,毕竟陆行还在京都,你动他的儿子,若是”
“好了好了,不会的,都交由我处置,嗯”说罢,他掐上了女人的腰。
这一掐,好好的谈论政事不由染上了几分旖旎,李皇后挑眼睨了他一眼,娇着嗓音道“明儿一早我可还要去伺候圣上用膳,你别太过了”
“嗯。”
凤床之上,翻云覆雨,一夜旖旎。
至最后,李皇后一只洁白如玉的胳膊攀上眼前人的臂膀,喘息道“阿兄,那药,真不会有问题”
“不会。”男人斩钉截铁地应道。
烛火摇曳,月色透亮。
小姑娘揉了揉发酸的眸子,指尖是书页翻过的“簌簌”声。
她捂着唇,轻轻打了个呵欠。
倏地,捏着书页的玉指一顿,她目光落在某几行小字上,几乎是同时,她“蹭”地一下起身,握在手中的书打到了烛台,“砰”地一声,烛台倒下,那滚烫的腊滴在她手背上
沈时葶匆匆忙忙吹了火苗,复又去瞧那几行字。
是了,西域的花杞子,是三种入药之花嫁接培育而成,极为难得。味酸性阴,长期食用可使人五脏相继衰弱,从脉象看,却仅是风寒之症,极易被忽视。
十二岁那年,阿爹进货时曾得了一小株,用指尖掰了一片花瓣放进她嘴中。
因此花长得与百合太过相像,她弄错了几回,还挨了罚。
思此,小姑娘握着书卷,推门而出,一路从西厢奔至东厢,也忘了现下是什么时辰,她拍了拍陆九霄的屋门,小喘道“世子。”
话落,廊下一静。
她仰头瞧了眼高悬的明月,懊恼地皱了皱眉头,讪讪将手从门上缩了回来,往后退了三两步。
正欲回身时,那扇门“吱呀”一声推开
沈时葶一怔,侧身去看,就见男人一身玄红色衣袍,连鞶带都系得明明白白,发冠齐整,丝毫不是睡下的模样。
陆九霄神色清冷,低头睨了一眼她赤着的双足,静默半响,问道“你鞋呢”
小姑娘顿了一瞬,十根粉嫩嫩的脚趾当即蜷了一下,方才脱了,一时着急,忘了穿
不过,眼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将医书上那一页高高举在陆九霄面前,“世子你看,我找着了,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毒,只是西域的花杞子。”
陆九霄瞥了眼那书页上的小字,目光落在她皓白如雪的手腕上,夜风四起,姑娘额前的几缕散发被吹得飘飘扬扬。
那双皎月似的眸子,亮盈盈的,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璀璨上两分。
酒劲上头,男人横过一只手,半圈住她的腰肢,将人提到了门槛内。
沈时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措弄得一愣,扬起书本,道“这个是唔”
陆九霄拉开她举着书的手腕,低头咬住那张吵得他耳朵疼的小嘴。
咬得她唇都要破了
正此时,唾液吞咽之间,一股酒香划过她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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