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56
若说在外臣之子里, 有谁比陆九霄还熟悉这座皇宫,恐怕是真的没有了。
幼时陆行将他和袁氏、陆菀一并送回京都,自己却长年镇守冀北, 有时一年也难见上两面。
许是因此, 宣武帝对他格外疼惜, 常常召他进宫。
可以说, 陆九霄的童年一半都在这宫里度过。
这宫墙之内, 连哪处有个狗洞他都一清二楚。
是以, 他很快就寻到最矮的那面墙,动作利索地翻坐在墙砖上, 俯瞰全貌,却见偌大的坤宁宫连一个走动的宫人也没有, 仅朱红正门处立着一个左顾右盼的宫女。
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陆九霄眼微眯, 避开她,一路靠近正殿。
殿门紧闭, 门缝处透来两道压得极低的说话声。阖紧的支摘窗上,轻轻的“吱呀”一声隐没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那条缝隙的视野中, 正站着一男一女
似是谈得不甚欢快。
李国公道“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甚你说过,若是今岁小年前圣上还未有立淮旻为储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来。”
女子声音有些疲惫, “阿兄急甚,小年未至, 淮旻近日也多在圣上跟前表现,本宫瞧, 圣上对淮旻也多有赞赏, 未必就没机会。”
“赞赏”李国公冷嗤一声, “那你是没瞧见今儿圣上见陆九霄的那个模样”
窗外的人扬了扬眉头,抱手侧倚在石台边沿,唇角一侧弯了弯,以为是这老东西记恨他白日里的那一箭。
李国公浑厚的嗓音拔高一寸,重重道“我看他生怕旁人看不出,陆九霄是他亲儿子”
“你小声些”李皇后喝道。
正此时,“轰隆”一声,天边骤然划过一道光亮,雷鸣电闪,雨珠渐大,一颗一颗砸在檐上,“啪嗒”一声,掉落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之上,顺势滑落
陆九霄嘴角顿时僵住,眼底那点子漫不经心的笑意骤敛,望进窗缝的那双凤眼微微掀起,划过一道波涛暗涌的惊疑。
“圣上心中,压根就从未放下过陆兰,你如何比得过一个死人,淮旻又如何比得过他心上人之子愈是时日渐长,就愈是夜长梦多,待他哪日真一旨圣书将陆九霄迎进宫,那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窗外的男人垂了垂眸,一滴雨珠悬在上眼睫上,稍一眨,便整颗滚落下来。
陆兰
他脑中乍现陆家宗祠的一堆排位,其中便有一块刻有“陆兰”二字。
倏地,他耳边似是响起袁氏的声音
“九霄,给你姑母上柱香。”
“当年你还在阿娘肚里时,你姑母便盼着你出生,还给你打了只平安镯。她啊,最疼你。”
思此,李皇后的声音将他从怔忪拉了回来。
“咱们不是已经在想法子除去他了吗你的药不是已经起效果了”
李国公三言两语解释了始末,皇后深深提起一口气,握拳砸在桌案上。
这时,李国公拍了拍她的肩,摇头叹道“从不曾想咱们这位圣上,还是个重情重义的。”
话落,皇后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尾的纹路深现,道“重情义他若是重情义,当年又怎会对役都求援置之不理坏事都让我们李家做了,他每日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陆兰若非是死了,又岂能在他心上存留这么些年无非是心虚理亏,临到身子骨不行了,便想着法子弥补,给自个儿积福德罢了。你以为这么多年,他对陆家,对贺家,如此善待是为何”
“我知道,我知道,你莫要将身子气坏了。”
李国公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
只是无人发觉,窗外的雨夜,男人仿佛成了座雕像,动也不动,连眼珠子都定在了一处。
风声鹤唳,在他耳边咆哮不止。
那一刹那,他眼前似是浮现出役都的天,血红血红的,满城尸身,每一脚淌下去,全是血
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和他那把断成两节的佩剑
陆九霄眼尾沁出浓重的红,攥紧的拳头,咬紧的两腮,肉眼可见地颤抖。
就连挺直的背脊,都因紧绷而轻轻颤起。
若李氏兄妹此言当真,那当年役都发来的战报根本就不是假的。
他蓦然想起五年前,宣武帝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九霄啊,不是朕不肯查,只是事实摆在眼前,朕要给满朝文武,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啊”
以及前日贺凛的话
“几日前黔南发来急报,外敌入侵,请求朝廷支援,你可知圣上是如何决断的”
“拖着,为杀杀黔南王的威风,足足拖了两日。”
雨珠一颗一颗砸在他的脸颊鼻梁,凉意似是沁到了骨子里。
殿内,李氏兄妹的声音隐没在凤中,他二人出格的举止,落在陆九霄眼中也浑然掀不起滔天大浪。
拐角处的回廊似有脚步声渐近,陆九霄却像是被定住似的,依旧笔直伫立于此。
倏地,肩颈被人一拽,他闷哼一声,被推入另一堵高墙藏匿,来人一身夜行打扮,紧紧捂住他的嘴。
四目相对中,贺凛缓缓松了手。
他喘息道“不要命了”
陆九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沉默片刻,声音略微暗哑道“你怎么在这儿。”
贺凛四处一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再说。”
“你说。”男人声音缓缓响起,“圣上为杀黔南王的威风,足足拖了两日才派兵支援。”
贺凛拧眉看他。
陆九霄回看过来,“那有没有可能,因为忌惮贺家,杀鸡儆猴。”
贺凛一怔,瞳孔紧缩。
他又道“你早就知道了。”
贺凛紧紧抿住唇,没应是也没应不是。
“瞒着我,为什么因为我身上,流着赵家的血”
“轰”地一声,仿佛一道响雷打在贺凛耳边。他顿了一下,“陆”
“走吧,出去再说。”
说罢,他率先离开。
贺凛不是正经从午门走进来的,是以如何不走寻常路来的,便只能不走寻常路地出去。
陆九霄翻出坤宁宫,抄了小道,撑起伞柄,径直走向宫道外的马车处。
尹忠与秦义互望一眼,这、这打着伞,怎还淋成这样
尹忠上前一步,“主子,您”
话未尽,便见贺都督同样一身湿地从另一侧走来。
陆九霄觑了他一眼,弯腰上了马车,贺凛随后。
护卫二人面露惊色。
须臾,车轱辘碾过潮湿的石子地,回往侯府的方向。
车厢中,二人的下颔还滴着水。
方才未尽的话,好似却没有再说的必要。自迎安大道纵马行凶起,他所有疑惑不解的事都有了答案。
陆九霄静默良久,眼下缓和下来,复又想起李国公最开始那句“你说过,若是今岁小年前圣上还未有立淮旻为储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来。”
男人眼微眯,他的法子
私采矿山,兑成私银运往斋露寺。李家近些年不遗余力地打压武将世家,手中多少还握有兵权,且这兵不是东南西北各角落的,恰恰还是京都要地的兵。
比如皇宫守卫。
他眼皮跳了一下,方才李国公与皇后
他们李家,是打算谋反篡位吗
思此,陆九霄抬眸看贺凛。他都能孤身私闯进宫了,以他的本事,这么长的时日怎可能查不出斋露寺的蛛丝马迹
除非他有意拖着,给李家足够的时日准备。
待李家逼宫成真,贺凛能在此中扮演什么角色
自是援军。
但宫变一经发生,宫内必定血流成河,为了区区一个救驾之功白白牺牲数千人的性命,他不会。
那么,便是有更深的目的。
陆九霄垂在膝上的双拳一紧,喉结微动。
是易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宣武帝是那只被困在皇城的蝉,李家则是那只螳螂。
此举既能名正言顺铲除李家,若是顺利,还能逼君退位。
那么黄雀呢
须臾后,陆九霄抿唇,问“二皇子的兵,够吗。”
贺凛久久凝视他,认命似的低头一哂,“从前大哥常说你聪明,这么多年,我以为你的脑子废在了烟花巷柳。”
“你的脑子才废了。”
四目相望,陆九霄嗤声撇开目光。
二皇子赵淮瑨乃宣武帝第一任皇后所出,能文善武,本是骊国最有才能的一位皇子。五年前役都那场战役,贺忱为主将,他则任副将。
役都战败后,他有幸捡回了一条命,而因监军不利,回京都后,便被宣武帝打发去了骥阳。虽是犄角旮旯,但骥阳的一兵一卒却是真实的。
若贺凛非选一位皇子,德才兼备,还得有足够的兵力,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二人久久对坐,半响无言,似是都默认了这件事不日发生。
倏地,马车稳稳停在侯府门前,与贺府的距离也不过几步之遥。
恰此时,雨势忽停。
陆九霄瞥了眼车窗外的景致,似呢喃道“你说,圣上仅仅因忌惮二字,便能要去一条忠臣的命吗,即便弃三城百姓于不顾,宁愿将三城拱手让人,甚至不惜牺牲嫡子的性命。”
贺凛看他,“人在皇位上坐久了,心是会变的。”
至于是如何变,全看造化了。
就如宣武帝,也曾是个好皇帝。
良久后,阒无人声的夜里响起一道鸟鸣,陆九霄弯腰正要下马车,身后贺凛叫住他“陆九霄。”
男人身形一顿。
“你父亲是想护着你,他怕你像贺忱一样,你懂吗”
陆九霄滞了一瞬,跳下马车,径直推门入府,回往松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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