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正文1·陈皮阿四

    “拐场啰(出事了),赵十八那个伙计被四阿公剁了右手咯!”

    “何什搞啰?(怎么了?)四阿公……?”

    “害!赵十八带回来个妹子,最近老在打听哑巴张的那个撒。四阿公一看人不知咋滴就火了,直接废了他伙计,把人给带走咯。”

    “那妹子是只么子来头撒?”

    “我还冇摸得坨清哪(摸清底细),哎那咋妹子长得就韵味啦(漂亮),怕是被那伙计动过了才……”

    “东扯西扯,不怕四阿公断你舌头撒……”

    ——————你的视角——————

    我看着那只断手,脱离了人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单独看起来都非常奇怪,像是一个沉睡着的活物,有些恶心。

    混沌的脑子被刺眼的红色激地发痛,但稍微清明了一些。

    我看到那只躺在血泊里的断手忽然动了。

    起先只是抽动,紧接着那粗短的手指飞快的弯曲伸直,几乎把自己本身弹起脱离地面,转眼间拖着一地鲜血向我爬过来好几米。

    血被甩地溅到了我的身上,但是我动不了,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动。

    就在它几乎跳到我的眼前的时候,一柄青色的刀忽然出现,从上至下贯穿了这只活着的手,把它死死钉在了地上。

    过了足足两秒钟我才抬起头,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正握着刀柄,把那只断手挑起来甩到一边。

    “神经末梢还没有死。”他说。

    我压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股恶心一下子从胃里升起,我捂着嘴呕吐起来。

    但是从前天晚上开始赵十八就没有给我吃过任何东西,我胃里没有可以吐的东西。我干呕了一会儿,眼泪流了出来,最后只能用袖子擦擦脸抹抹嘴,回头继续看着他们。

    那伙计的脸色发绿。他好像比我还害怕自己的那只手,或者是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

    很快就有人把他抬了出去,剩下的人都面面相觑。

    老人放下了砍刀,摘下那副镜片非常厚的眼镜,看了看上面的血渍,低着头甩给了身后的人,“糊了。”

    我抬起头,发现他的眼角有一条非常长的疤,划过鼻梁一直到另一只眼睛的外眼角。他的眼白上也有一条划痕,而且晶体似乎有点模糊。不过显然他并不是一个瞎子。

    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叫什么名字?”

    我说:“阿莫。”其实我压根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你是它的人?”

    它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

    “你还记得我是谁么?”他蹲下来,拿出了一个奇怪的九根长刀片组成的爪子,贴在了我的脸上。

    那爪子很冰,而且锋利。我没说话。他笑了两声,“不记得,也是,不记得……”

    脸上忽然一痛,已经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陈皮阿四,”老人哑着嗓子,粗糙的手指刮过我脸上的伤口,“记住了吗?”

    狂喜,愤怒,悲痛欲绝,恨意入骨。

    我平静的感受着这些情绪,麻木不仁,念道:“……陈皮阿四。”

    随着这个名字出口,眼前应该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老人身体里突然点燃了一把野火,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情都变得像是年轻而骁勇的野兽。

    “是真的啊……”他抹开了我脸上的血,语气轻而疯狂,“是真的么……”

    我从山里来,拿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布片,浑浑噩噩走了三个月。

    可惜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勉强分辨出那布片上是我自己的笔迹。

    笔记的开头是三个名字:张起灵,吴邪,王胖子。

    他们说我逢人就问认不认识张起灵,一直走到长沙被陈皮阿四的伙计抓住了才被带到了总盘口。

    “哑巴张是我的伙计,”陈皮阿四说,“他就是你要找的张起灵。”

    年轻人面无表情,不过却不是刻意的冷峻,而是漠然。我看了看他,他正在把刀擦干净,只抬头看了我一眼。

    是什么?……希望?他在希望什么?我的出现,因为我找的是他,我带着那些信息吗?

    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如果你是来找你的家和你的过去,你可以留在陈家,”陈皮阿四还说,“碰过你的人我都处理掉了,有我在,没有人会伤害你。”他顿了顿,转头看我,神色阴鸷却平和,“你相信我吗?”

    他好像认识我,我看着那对找不到焦距的眼睛,冷静的有些异常,似乎我只有理智,情绪还没来得及苏醒。他的确处理掉了那些人,而且没有伤害我。我点了点头。

    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拿着沾血的凶器,一只手用我几乎感觉不到的力道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饿不饿?”他哑声问,“我带你去吃面,好不好?”

    他确实认识我,我歪头打量着他,又想了很久,点点头说:“好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皮阿四和哑巴张,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笔记上的任何事情。

    大概过了三四天,我的情绪开始恢复,整日整夜的生理性发抖并且做噩梦。期间有几次我发疯一样冲上街头,没有一个人拦我,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第一次陈皮阿四在小吃街的后门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碗面让我坐在那里吃完。第二次他隔了一夜才找到我,我就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睁着眼睛到天明,另外一边三个离家出走的初中生挤在一起打呼噜。最后一次,我站在路口犹豫了半个小时,回去敲门。

    陈皮阿四给我开了门,看着我就笑,说:“……回家了?”

    我觉得他似乎在这句话之前叫了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可是没听清楚。

    后来陈皮阿四亲自带着我去了长沙第一医院,做了几乎所有能做的检查。如果不是他砍断那个人的手时全身散发出的戾气,我会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很有耐性的独居老人。

    小二楼的房子里很空,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品就连电视也没有。院子里也很空,只有一张根雕桌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所有我看到的木器瓷器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有一天晚上我煮面的时候还失手打碎了一只明朝的碗。

    “民窑青花双囍碗,”四阿公看了看碎片又看了看我,“明代景德镇的。”

    我也看看碎片看看他,“那……那,我把它粘回去行吗?”

    四阿公转头就走,我有点傻眼了,毕竟实在不知道这碗值多少钱——反正我肯定没这碗值钱。

    我蹲在地上,想着还是先拼起来试试看,就看到一只簸箕已经放到了地上。

    “囍字碗在明清两代一直是老百姓家中常见的器物,”四阿公把碎片扫进簸箕,“只是平常的东西,别把手划了。”

    我“啊”了一声,看着这些碎片,有点不知所措。

    “你要是喜欢多砸几只也不是问题,”陈皮阿四淡淡的说,“不过锅里的面要烂了。”

    我赶紧站起来把火关小,还好,没浦出来。

    “吃完饭去茶楼坐坐,也当是散步,”四阿公把瓷碗碎片倒进垃圾桶,“顺便去见几个老伙计。”

    我应了一声,用筷子夹了两下,看着差不多就把面盛了出来。

    “怎么了,”四阿公看了看我的手,“还在想那只碗?”

    我问:“那也是淘沙子带上来的吗?”

    “不是,那种东西不干净,”他说,“你要是想看斗里带出来的东西得等身体养好一点。”

    那一刻老人的表情很平淡,我忽然觉得好像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过哑巴张,对于那片自己藏起来的布条也渐渐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人的生活一旦安逸下来就很容易本能回避一些不受控的事情。

    陈皮阿四一面每天六点把我拎起来练功,讽刺当代年轻人的作息太差,一面又遇着点不太平就把我塞回屋子里去,连变天的秋裤都让伙计送过来。

    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的笔记加上这些日子的听闻已经足够我搞清楚自己身在什么状况里了。

    九门在过去是个盗墓贼的门派,现在一些洗白一些做了公司制,还有一些还是四阿公这样倒卖古董。陈家的盘子很大,总盘就在长沙,四阿公从二十来岁就掌舵,现在九十多依然被人尊为龙头。

    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恶人。

    他没碰过我,也没有给出任何有血缘关系的证据,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收留我。不仅我不知道,现在陈家下面的盘口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说我是四阿公从斗里挖出来的。

    我见过他砍伙计的手,可惜我个人并不是一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四阿公虽然很多事情考虑不到我的感受,但在他的角度对我是真的很不错了。如果没有一个鲜明的理由,我是不可能从背后扎他一刀的。

    新办的身份证上我叫陈莫,四阿公说他不能白养我,等功夫出师得给他干活。这样我反倒是放心了一些,无缘无故的好总归有点令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医院体检结果显示我可能是之前把身体熬空了,底子弱,一时学不出什么东西,就先做了“文职”。

    陈皮阿四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你在干什么?”

    我看了看自己拿着的东西,忽然不确定起来,“我……在记账?”

    “给我看看账本。”

    我忐忑的递给他,陈皮阿四带上老花镜,“买葱5块,买烟400,买盐三袋……”

    “那个……我觉得,院子里可以种点葱和蒜?”长沙人口味比较重,每次都买好像没必要。

    陈皮阿四沉默了一会儿,把“账本”扔回来,“你自己决定。”

    我松了口气,随即眯眼一笑,“四阿公,院子这么大,光种这些多没意思啊,再种点花好不好?”

    陈皮阿四想了想,“你想种什么花?”

    “还没想好呢,”我看他没反驳,就得寸进尺问了下去,“四阿公喜欢什么花?”食人花吗?

    陈皮阿四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嗤笑一声坐下,端起茶道:“其实当年,我拜入二月红门下,他还曾经给我取过艺名。”

    “是什么?”我好奇道。他和我说过,二月红班子里的人都是以花取名的。

    “耐冬,”陈皮阿四说,“是山茶的别名。”

    ……怪怪的,而且这么文艺,一点也不像他这个人。我暗自吐槽,怎么没叫鹤顶红?

    后来我才知道,山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捻红。二月红,捻红。或许从一开始,这对师徒的命运就注定针锋相对,分道扬镳。

    我说:“那我们就种山茶吧?”

    陈皮阿四喝了口茶,没说话,直接站起身往外走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有点委屈地在后面喊:“四阿公你去哪啊?”

    老人放慢了脚步,“去花鸟市场。”

    我一听,顿时雀跃起来,三蹦两跳追了上去,“耶!”

    老人皱了皱眉,眼底流过一抹暗色,“……好好走路。”

    “好的好的。”我嬉笑着答应,并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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