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勤斋的门廊下虽然凉快,但青石地砖依然坚硬,跪久了还是要膝盖疼。
苦劝了多半个时辰,冯禄觉着自己的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层,眼前这位姑奶奶愣是不为所动,瞧瞧那嘴唇,都没一点儿血色了,额头上包着的纱布还隐隐渗出殷红。
魏云熙一大早空着肚子进宫,这会儿连伤带饿,眼前阵阵冒金星,估计被人动动手指头戳一下就能倒。
她不知道的是,在别人眼里,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打摆子了。
冯禄急得火蹿房,苦口婆心继续劝:“姑娘诶,您可还带着伤呢,老奴还是先送您回家好好将养吧,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哟!”
魏云熙口干舌燥,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声,身形一晃就往前跄,眼看就要以脸着地。
毁容了也好,皇家自来最重脸面,总不会让皇子娶个毁了容的女子。抱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魏云熙闭紧眼睛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疼痛。
“呕——”胃部被紧勒造成的痉挛和恶心感先于脸部的疼痛横空袭来,魏云熙条件反射拍打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很想骂娘。
拍在胳膊上的力道轻得仿佛猫挠,但察觉到魏云熙是真的不舒服,江蕴青把人捞起来扶稳,立刻松开了手,询问道:“还好吗?”
闻声抬头,熟悉的面容跃然入眼,魏云熙眼前一花,及时扶住一旁的廊柱才免于再度跄地的命运。
江蕴青被她的踉跄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扶,却被稳住身形的魏云熙抬手阻止,“我没事,多谢成王殿下仗义相助。”
说话的语气亲疏得当,心里却忍不住猛吐槽:上辈子的遗愿呢,说好的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呢,狗屁!
江蕴青收回只来得及迈出的半步,挤出一丝笑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向来不善言辞,尤其是察觉到魏云熙隐约压抑着不快和疏离。
僵持之际,殿内缓步走出来一个小内侍,跟三人见过礼之后嫩着嗓音道:“魏姑娘,陛下宣您入内说话。”
魏云熙精神一振,冲江蕴青福了福身,随着小内侍向殿内走去。
冯禄瞧了瞧魏云熙的背影,又悄悄瞄了眼盯着人背影移不开视线的成王殿下,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暗忖:这不挺入得了眼么,那皇上赐婚的时候干嘛还抗旨拒婚?作呢?!
前阵子西山秋猎,途中皇上遇袭,云阳侯挺身护驾,不幸重伤过世。弥留之际,云阳侯请求皇上能够稍加照拂唯一的女儿魏云熙,皇上金口玉言应下,待云阳侯下葬入陵后就下旨赐婚,将魏云熙许配于成王,并让钦天监择吉日,在热孝期内完婚。
一时间朝廷内外热议不断,成王抗旨拒婚,在弘德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皇上的态度依然没有半分松动,后来还是惠妃出面,让人强行把成王给架出了宫。
成王拒婚态度坚决,魏云熙一时间沦为笑柄,皇上大怒,当廷罚了成王一顿板子,明面上封住了众人的嘴。
魏云熙从一场悠悠大梦中醒来,就在成王挨了板子这日。次日是父亲云阳侯的头七,她到陵前祭拜,精神恍惚间脚下不稳,一头撞上了老侯爷的墓碑,昏死了过去。
魏家大姑娘因为成王拒婚大受刺激,在老侯爷陵前撞墓碑自戕的消息顿时甚嚣尘上。皇上派了身边最信重的冯禄前去云阳侯府探望,回来时带着一封魏云熙亲笔手书,言辞恳切请求解除婚约。皇上不允,于是便有了今日魏云熙的进宫跪请。
建宁帝修眉炯目,看似慈和,实则威仪自持,揣着一颗真正的帝王心。尽管上一世颇受皇恩照拂,但魏云熙对建宁帝,只有由衷的敬重,始终亲近不起来。天子之威,好像自带结界似的。
劝勤斋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跪起来质感比廊下的青砖好上好几个等级,魏云熙低头耷脑跪在炕沿儿下,请安呼过万岁后就继续保持沉默。
建宁帝手里捧着卷书,三不五时瞄一眼跪在炕桌斜下方的魏云熙,觉着最爱的这卷诗集突然就索然无味了。
“冯禄,御医怎么还没到!”建宁帝扔下手里的诗集,催道。
冯禄站在屏风外,躬身回禀:“皇上息怒,已经派人去宣了,马上就到!”
最近的太医值房在长康右门那边,加紧脚程走过来也得两刻钟。想到日前太医院请求增加宫内太医值房的折子又被皇上驳回,冯禄就觉得有些不踏实。
“谢皇上恩典!”这御医明显是给自己宣的,魏云熙叩首谢恩,直起身时眼前有些发黑。
建宁帝佯怒哼了一声,喊冯禄进来把人扶起来坐下,另赐了热茶和点心。魏云熙此行的目的只是想解除婚约,完全没有渴死饿死自己的打算,谢过恩后便开始连吃带喝,等到太医进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大半血色,但额头上的伤口还是需要重新包扎,建宁帝挥了挥手,让御医就在房中处理。
魏云熙额头上的伤口看起来很惨烈,但大部分是淤肿,真正出血的伤口其实并不算大。御医技术熟练地将创口清理了一遍,涂抹了特制的伤药,又重新缠好纱布,建宁帝仔细询问了一番才放人退下。
房内仍残留着伤药独有的药香,淡淡的清冽,还有点好闻。御医离开前打包票,这样的伤口不会留疤,建宁帝松了口气,魏云熙却并不太在意。
“你可想好了,真要退婚?”建宁帝叹了口气,直面话题。
魏云熙这才松了口气,态度诚恳地摇头,表明心意:“不是退婚,是解除婚约。”
建宁帝失笑,“这有什么不同,还不都是一样。”
不同可大了去了,退婚是她不要成王,就算再不受宠,江蕴青也是凤子龙孙,轮得到一个小小侯府的女儿嫌弃?真是嫌命长!
解除婚约就好听多了,起码责任一人一半,被人嚼舌根的时候也是风头对半分,再适合不过了。
建宁帝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掰扯,“你真的看明白了你现在的处境?”
魏云熙沉默须臾,颔首回道:“明白。”
何止明白,她甚至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牛鬼蛇神齐冒头,内忧外患。
“成王虽然之前犯了点混,但他骨子里是个极重信守诺的人,容易心软,没那么知情识趣,却是最可靠的,你嫁与他尽可过清净舒心的日子。”建宁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朕曾答应你爹,要好好照拂你。可朕终究不能看着你一辈子,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帮你寻个信得过的好夫君。与其听取那些旁人嘴里说出来的别家儿郎,倒不如从朕自己的儿子里选,起码朕很了解他们。”
从皇子堆里扒拉着给自己选夫婿?!纵然有再活一世的千载机缘,魏云熙也不敢接下这容易招惹天打雷劈的殊荣,忙起身行了个大礼,怯怯道:“承蒙陛下厚爱,臣女愧不敢担!”
魏云熙的父亲出身崇都平凡商贩之家,因眼光独到为人疏阔而屡有奇遇,加之岳家的倾力相助,创下了丰厚的家业。今上承袭大统之初,爆发三王之乱,魏云熙的父亲经人引荐破家支持今上平乱,四海稳定后,今上论功行赏 ,魏云熙的父亲被封为云阳侯,封地就在京畿云阳县,云阳魏氏至此从商贾一跃进入侯爵贵族的阶层。
尽管如此,商贾出身的烙印始终牢牢打在魏父和魏云熙的身上,魏云熙年少时常常被太后宣进宫与皇女、贵女们玩耍,皇上和太后明显的关爱虽然让她免于被明目张胆欺辱,但无声的排斥同样使她与所谓上层贵女圈子格格不入。皇上刚才这番言论若是传了出去,她恐怕要被全崇都的贵女们架上火堆烤。
建宁帝没有让她马上起身,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才又缓缓开口道:“这里没外人,你坦白跟朕讲,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
魏云熙打小就认识成王,心仪于他并不是什么秘密,稍微熟悉一些的人都看得出来。正因为如此,建宁帝赐婚才会首选成王。
“是因为成王公然抗旨,让你伤心了?”建宁帝问道。
魏云熙垂首,少倾沉默后低声回道:“成王殿下早已心有所属,我,不忍心强人所难,还请陛下宽宥成全。”
建宁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语气转而严肃,“你父亲刚刚过世,府中只有你一个人撑着,暗流涌动,危机近在眼前,你确定要在此时推开皇室姻亲的助力?你自年少就开始跟着你爹打理家业,云阳侯府明里暗里多少产业都和皇家有所牵连,你不清楚?这桩婚事会让你省去多少麻烦,你不明白?”
天子威压稍稍显释,便让人心理压力陡增,魏云熙也不例外,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顶住,稳声回话:“我明白,更清楚陛下的切切关爱之心!可是,人心是强求不来的,与其一辈子相顾无言,我宁可试试闯一闯那暗流,最差不过是折损掉家业,陛下总会管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建宁帝瞪眼,绷不住脸失笑,抬手点了点她,“赶紧给朕滚起来坐好!”
魏云熙极其听话地站起身,很狗腿地给建宁帝续了盏茶才坐回原位。
“就凭你,只要肯多花些心思在成王身上,还怕收不住他!”建宁帝是真的喜欢魏云熙这丫头,知情识趣,爽朗疏阔,性情像极了她父亲,这样的好孩子,落到谁家都是天降的福气。
魏云熙捻了块点心半是奉承半是调侃,道:“陛下明察秋毫,您也说了,成王殿下不懂什么情趣嘛,我花再多心思也是没用的。”
“的确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建宁帝无奈叹了口气,朝着门口的屏风方向提高嗓音道:“你都听到啦,滚进来吧,当面把事儿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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