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人!他们都没事,我已经把人都带走了!!”
在强烈的耳鸣中,织田作之助听见了有谁在朝他大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声音的主人似乎正在飞快地向他靠近,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而当他终于能够意识到话语中的含义时,那声音便犹如天籁。
他蓦地抬头朝那人望去。
那是一名戴着帽子的少年。奔跑时的风将衬衫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身形和曲线——不,不是少年,是个女孩。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也看见了,远处高楼中那不详的一闪——
是狙击!
不知为何异能没有示警,但若他是仅依靠异能行动的人,恐怕早已经死了千百次了。充塞在四肢百骸的滞涩感奇妙地消失了,织田作之助猛然间蹬向地面,飞身向前,将朝他奔来的少女按在怀里,护着她的后脑就地一滚,险险避过气势汹汹的一发子弹,躲进路边的一辆厢型车后面、狙击手的角度看不见的地方。
少女的帽子掉了,手下的发丝柔滑而冰凉,带着淡淡的药水味。小脑袋不安分地动了动——紧张也是正常的,但这却并不是能够任由她自由行动的时间。
织田作之助稍微加重了一点手下的力道,制止住乱动的女孩。
甘茶:呜,看不见了。
织田绷着身子,后背紧贴着车身,用另一只手将倒车镜调整到能够反射出那栋楼的位置。
在他所记住的地方,人影正微微晃动着,但并没有消失。
——狙击手没有离开。
但也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谁知道下一发子弹对准的是不是车子的油箱。又想到了爆炸,织田作之助的心脏有一瞬间收紧了。
即使没有带枪,也还是有办法的。虽然仅来过这里两回,附近的地形他已经了然于心了,只要找准机会,从高架桥下绕进那边通往古书街的巷子里,就能够离开狙击手的视线范围。
就算狙击手想要追击,这里也马上就要被为了爆炸和大火而赶来的警察与消防人员封锁起来了。绕路追赶他们更加困难,对方能做的只有放弃。
“海老泽小姐!”
——而身边的女孩甚至还有保镖。织田作之助看着围了上来、在他们周边警戒的三名黑衣壮汉,以及他们鼓鼓囊囊的腰间,和手上端着的枪。
无论是人数还是装备都是他们占优,即使狭路相逢也用不着太过担心了。
但是,海老泽……?
怀里的少女挣动了两下,他下意识地放松手臂,对方像是冒出水面一样噗地仰起头来,用那双迥异于他印象之中的、略显普通的棕色眼睛盯着自己。
他记得很清楚,名叫海老泽甘茶的女孩,眼睛是浪漫的、藤花一样的颜色。但眼神如出一辙,又是那种仿佛能够将人穿透的视线。
很快,女孩露出了有点疑惑、又有些放松的神情,后退了一步,与他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
甘茶的脸颊终于离开了方才一直紧贴着的、男人的胸口。好硬,她在心里抱怨道,这家伙是什么做的啊?不知道眉毛的颜色有没有掉,甘茶有点忧虑地摸了摸眉尾,瞥了眼对方的黑色条纹衬衫——幸好他穿的是深色。
耳朵被急促有力的心跳声震得还有些发疼。她揉了两下,对织田作之助说道:“我们边走边说吧。”
*
“……这样啊。”
“真是承蒙看重。”
织田作之助语气平板地说。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安全的地方,在保镖寸步不离的跟随、以及路人惊愕的视线中,走在繁华的街上。而甘茶已经将一切尽可能简洁地告诉了他,也与抵达了本宅的薙切宗卫联络,给他看了店老板和孩子们的情况。
“嗯……”
对于红发男人话语中显而易见的不善,甘茶感觉良好,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她偷偷瞥了眼对方,小声道:“很抱歉昨晚骗了你。我以为我赶得及的……你现在不难过了吧?”
织田作之助几乎要因这孩子气的问话而微笑了。他语气温和了下来:“不过那是为什么?你可以直说的。”
不必独自一人、冒着风险来做这件事。
“因为这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计划啊。”
少女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能够相信的人,只有阴谋中心的你一个人而已。但那时候你身边还有人呢。”
“他是可以相信的。”织田作之助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你这么说,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甘茶认真道:“但我这边也有必须隐瞒不可的原因。他是黑手党的高层吧?一举一动都没法瞒过首领呢。”
否则她介入这件事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就算他会帮你,把事情告诉你们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万一有变动的话,我之前搜集到的所有情报就都作废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能确定啊。”
她叹了口气:“还不如我自己行动,找机会把人偷走,然后再跟你说明白呢。”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表示理解。
看着他身上原本变幻不定的光河逐渐平稳、延长,甘茶也终于放下心来了。她笑道:“现在你也知道一切了。不会以为家人死在Mimic手里,跑去报仇了吧?”
她眯起眼,坏心眼地建议道:“要报复的话,还是找港黑首领比较合适哦。”
“是这样没错。”
红发男人声音平稳地赞同道。
“……你当真的吗?”
甘茶震惊地抬起了头:“那是玩笑——你可别想不开呀!”
织田作之助有点意外。他没有想不开,他觉得没有。
——还是说,这里原本是应该插|入吐槽的地方?没办法,这种事情他实在不擅长。
“总之。”
少女捂了一下额头:“证人保护计划的事,要等Mimic的事情结束才好办。在那之前你还是先躲起来比较好。我父母很早以前的一套公寓还空着,知道的人不多,你先去住上一段时间吧?”
她从宽大的裤子口袋里取出一把有些老旧的钥匙,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稍微弯下腰来,又踮起脚尖凑到耳边,轻声告诉了他地址。
织田作之助没有接过钥匙。
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稚气的脸庞,他心中涌现出一点迟疑。
少女的态度是如此自信和笃定,仿佛那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然而他明白并不是那样。
所以,他真的要将自己的事情,无理地压在这双孱弱的肩膀上吗?
——他能做些什么?
然而不善言辞的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仿佛十分不识抬举似的疑问:“为什么要帮我?”
——他有什么资格接受这份好意?
大大的眼睛灵动地转了一圈。
少女并没有生气,反而得意洋洋地宣布道:“当然是看上了你的能力,想要挖角你啦!”
“我们侦探社还缺少一点强力的武斗派,我看你就很合适哦。等事情尘埃落定以后,要不要来我们这边工作?”
“是吗,那还真是荣幸。”
红发男人波澜不惊似的回答道,心里却有些无奈。
就算是他也能看出少女没有说实话——或是没有说全。毕竟在对他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已经为了店主大叔和孩子们的事情,在那附近徘徊了。
“是呀。”
少女依然扯着他的袖子,笑眯眯的:“你知道吗?九年以前,你曾经帮助过社长和乱步呢——在市警的地下拘留所向你打听消息的银发男人,你还记得吗?”
她提醒道:“咖喱——话说你也太喜欢咖喱了吧?”
但即使用不着这个关键字他也立即就想起来了。
“是他啊。”
织田作之助有些出神:“你的监护人,是他啊。”
他想起当年心中一片虚无的少年杀手、难得感受到的些许鲜活的感情。那个银发男人是坚守正义的武道高手,却为了拯救某人,不惜违背原则,与罪犯做交易。
那个时候,还做着杀人工作的他,从来既不想要上司也不想要同伴的他,鲜见地对那个人的部下,产生了一点羡慕。
而那种情绪,直至今日也仍然存在。
面前的少女于他有恩。若是她让他加入某个组织,他不会拒绝。但如果那个组织的领导者是曾经的银发武士,那么即使不是她的要求——
织田作之助略显顺从地从少女手中接过了钥匙。
他改换了话题:“那么Mimic的事情呢?”
“你还担心这个呀?”少女斜睨了他一眼,语意不明地反问。
“这件事已经交由我的那个朋友处理了。”他回答道。
少女嗯了一声,接受了他的解释。
“既然港黑的首领对着特务科将这件事揽了下来,他就必须想办法解决。”
甘茶说:“就算没法逼你出手,他也有备用方案——重力使,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
织田作之助吃了一惊。听闻这位干部预备正出外勤无法归来,但听她话里的含义,难道并不是那样?
想来首领是有意隐瞒这件事吧。他手中持有银之神谕,说不定会拿着那个找上中原中也,要求他出战,这样首领的计划便会被破坏。
但话又说回来,他的银之神谕,是为了找到安吾而下发的,也许并没有为了其他事情而使用的权限。负责Mimic一事的人是太宰。以太宰的能力,想要让作为搭档的中原出手,甚至不需要任何文书。
……首领,确实是相当忌惮太宰。
甘茶点点头:“在我看来他比你的赢面还要更大。毕竟能力是操纵重力,只要不小心被他近身,即使是纪德也没有脱身的办法。”
“但是你的话,异能就相互抵消了。还需要与他比拼格斗与射击的手腕——”
她十分有条理地分析着,双眼却像是穿透了热闹的街景,落在了虚空之中的某处。
那是极其复杂的眼神。不知是否由于颜色的改变,少女的双眸之中竟然透着一点阴沉的、破碎的光。
——而这种光他恰好十分熟悉。那是被唤醒的、某种令人痛苦的决心,在以为孩子们死去的那一刻,若眼前有镜子,他的眼里大约正充满着同样的东西。
杀人的决心会在灵魂上刻下深深的印痕,那是需要经过漫长时光才能够愈合的东西,猝不及防就会显露在外,成为一道可见的伤口。
而这个女孩,她还没有将伤口若无其事藏好的能力。她甚至不能够无视这种痛楚——为了自己的杀意,她在愧疚。
那种杀意、那份愧疚——是对着谁?
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了的怪异之处。仅靠调查就能知道这样多的事情——纪德的异能,他的异能,首领的谋划……这可能吗?
一旦想到这里,更多的思虑便纷至沓来。
“发生了什么?”
织田作之助停住了脚步。
“你和纪德见过面了。他做了什么?”
在街头来往的人流中,他注视着少女,问道:“你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杀人者的眼神?”
少女惊骇地睁大了眼。接着便逃避似的将脸转向了另一边——远离他的另一边。
“你在说什么呢!”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狼狈:“我有什么必要杀人?”
“所以我也感到奇怪。”
织田作之助声音平静:“你并不想那么做吧。”
询问的语气如此稳健,少女忍不住略略回转过脸,瞥了他一眼,皱着眉:“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为什么?
他其实也并不明白。
因为她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救与自己无关的人?因为她和他收养的孩子们一样曾是孤儿?
还是因为他明白杀人对灵魂的伤害,不想要看见这个女孩眼里染上那种颜色,所以才执着地想要知道原因?
他还记得前天头一次见到她的那时候。即使在无礼地打量着别人,也无法让人升起一丝一毫的反感。那眼神就像是森林里对人类好奇的小精灵。
他的沉默像是给了少女什么足够反击的把柄。
她盯着他,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杀人了?”
“因为我想要成为小说家。”
织田作之助回答道。
至今为止只对着纪德说出过、连太宰和安吾也未曾听过的话,就这样普通地告诉了才见了第二面的女孩,连他自己也感到震惊。
但既然是他想要探寻对方的隐秘之事,那么首先说出自己的,也是理所当然吧。
“撰写小说,即是描写人类。夺取他人性命之人,没有资格做那样的事——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放弃了杀人。”
他的坦诚似乎吓到了女孩。她惊愕地望着他,眸光起伏不定。
良久,她才迟疑着、低声说道:“纪德因误会而找上了我。如果我被他们带走,我的监护人一定会像你一样,去与他们决斗。”
“我不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事。二十人以上训练有素的士兵、以及强大的指挥官……我不想让那个人有一点危险。他已经承担得够多了。”
“而我当时有那个条件。所以我想,由我自己来——”
这是她力图在社长面前遮掩的事情。没有想到此时却轻易地对着这个人说出了口。
“但你其实并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死去。”
所以她才会救助店主和孩子们,以及他自己。
心肠这样软的孩子,看着一心赴死的、曾经的英雄,不知该有多难过。可她唯独对纪德无能为力,甚至曾经为了保护家人,不得不升起亲手杀死他的念头。
在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里,织田作之助听说过许多杀人的理由。他见过挥舞大义的旗帜肆意屠杀的组织,也见过仅为享乐便杀人如麻的恶徒。
曾经,他自己的理由是为了钱财和复仇。但如今他或许也能够说出另一个理由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织田作之助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带着歉意的神情:“抱歉,可能要做违背你意愿的事情了。”
而且,或许还是两件。
他将钥匙放回了少女的掌心。
“你要做什么?”
少女愣了一下,便立刻抓住了他的手。
女孩的手指纤细、柔软,仅略带薄茧,怎么看都不是一只能够杀死某人的手,但她却竟敢说出、要以连黑手党都闻风丧胆的人为对手这样的话。
而也是这样的小女孩,从黑手党的首领阴谋之中,救出了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甚至还想要连他一起救走。
但是,他怕是要辜负这样的心意了。
他比她要更加了解黑手党。虽说此代的首领喜欢以经济学的知识来管理组织,但运营组织,说到底与商业行为还是有所不同。
若是普通的商人,在损失已经发生的当下,无视沉没成本继续走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黑手党却不会轻易放过使他们遭受损失、侵犯他们威严的人。最简单的便是颁布针对那个人以及他的亲友的追杀令。
首领会这样做吗?
只要看他不惜安排针对她的狙击就能够明白,森鸥外想要将他推上战场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即使日后得到了异能特务科的保护,破坏了首领的计划、背叛了黑手党的他,或许也依旧不会被撤下追杀的名单。
他能够躲过,可店主与孩子们不同。这就像是他们的生命中永远存在了一颗定时|炸弹,而他们也不可能一辈子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伤害他们太过容易,甚至无需出动什么有效的战力,只要安排一场小小的意外事故,就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
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把他送回地狱之中,而他将连报仇都无法做到。巨大的成果只需要微小的代价,就算是讲求合理性的首领,也不会吝惜这点付出。
而帮助了他们的少女也极可能会处于同样的危险境地。即使有强力的保护者,也无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或许她会很愿意再次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但她不该承担这些——这些原本都是属于他的责任。
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法,就是由他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而如果他在与Mimic的战斗中死去了,孩子们也已经被保护在了安全的地方。
——啊,最终还是把重担扔给了她,作为大人还真是羞愧难当。
“你、你——”
甘茶惊得几乎失语。半晌后,她才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你这个笨蛋!”
而对面的人竟然还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记得你似乎能看见未来。”
“我能活着回来吗?”
少女死死地盯着他,双眼几乎要泛出泪来。
“看来情况不太好。”织田作之助摇摇头,“他们就拜托你了——抱歉。”
“不是那样的——”
甘茶紧紧抓着他的手,“我、我不确定——”
代表织田作之助的光河又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他与纪德的胜负本就是五五之数——“可你不要去!你不是已经不杀人了吗?难道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虽然不必复仇,”
织田作之助平静地看着她,“但我也想要为了保护某人做点什么啊。”
为了保护而杀人——真是奇妙,在他早已习惯的痛苦之外,似乎裹上了一层糖壳。
他稍稍使力便轻易挣开了少女的手,朝她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但在去到纪德那里以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那么,那些话,就必须要告诉太宰才行。
*
那之后下起了雨,浇落了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微尘。
男装的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在海边的公路上。
说是走,不如说是沿着平直的长路,机械地挪动双腿罢了。实际上她疲惫得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可是想回家。想缩进被窝里,被社长摸摸头,想和乱步说话。
“我都做了什么啊……”
她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摆在保护者的地位上,以为做出了对大家都最好的安排。社长用不着向黑手党的首领妥协,织田作之助和他的家人也能够安然无恙。
可她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好吗?
究竟是看着心怀死志的人自我毁灭更冷漠,还是放任心存希望的人走向死亡更加残忍,她已经无法比较了,反正都是她所做之事。
她自嘲地笑了笑,泄气地趴在了栏杆上。
带着锈迹的水珠立刻浸透了白色衬衫的衣袖,潮湿冰凉的感觉从手臂的肌肤一直蔓延到心头。
灰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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