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姬看见了一片平静无垠的海。
几乎要让她灼烧至死的痛苦让她的意识飘散,大脑被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所覆盖,灵魂像是与肉|体分离,麻痹的身躯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炽热的太阳将她燃烧,熊熊的火焰将她吞没,在极致的痛觉之后,一切好像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她试着抬起自己看不见的手,去拨开阻拦在眼前的浓雾,雾气在她的手中渐渐散去了,一切景象在某一刻骤然清晰了起来,明亮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
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人有着一双美丽而宁静的蓝色眼眸,比月色更清冽,比夜色更深邃,堕姬与他对视着,就像是在寂静的夜沉进了深海,透过缓缓流动的、清澈如水晶的海水,遥望向天空中的那轮圆月。
『这里是……哪?』
堕姬在短暂一瞬间陷入了茫然,忘记了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但不过是顷刻,她的感知似乎就恢复了。
她感受到了晚风轻轻拂过面颊的微凉,听见了山林间传来的窸窣虫鸣,闻到了绿叶与泥土混合的清香。
但同样的,她也感受到了——
那从身躯的每个角落一起传来的、如同火燎刀割般的刺痛,熟悉的痛觉倏地唤醒了她的所有记忆,并迅速地加剧猛烈了起来,不知名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肆虐,尖锐而炙烫地燃烧着她的身躯。
耳膜中悦耳的虫鸣被嗡鸣之声覆盖,清新的草木香气变成了腐肉血腥的臭味,视野里的景象也渐渐的覆盖上了一片黑色干涸的血。
“滚罢,恶鬼——”
那个拥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眸的人类厉声朝她呵到。
月光流淌过那人绸缎般柔顺美丽的黑发,蓝黑色的羽织在晚风里飞扬。堕姬甚至分不出那究竟是个男子,还是个女子,但她知道的是,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而凛然的人,即便是小小年纪就以美貌力压无数成年人的她,在这个人类的面前,也不过就是明珠较之皓月而已。
……这个人类是谁?
她的心底满满的迷茫,却寻不到答案,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已经痛得连声带都无法拉扯一下。
然而她无法动弹,『她』却动弹了。
堕姬看着自己的这副身体自己抬起了手,那显然是一只男子的手,或者说,某个男鬼的手,没有精心修剪的指甲,也更无涂得鲜红的丹蔻,宽大而扭曲,尖利的指甲狰狞突出。
这只手才甫一抬起,不远处那人便动了。
堕姬甚至没能看清那人的动作,眼前的景象便忽的一变,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的额前流下,流进了她的眼里,或是顺着下颌滴落。
眼中那斑驳的红色又多了几分。
她的视野里多出了一柄刀,在稍上一些的位置,直直地以刺向她的朝向而定,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了过来。
她被这柄刀贯|穿了额头,钉在了一棵树上。
在皎洁的月色里,有莹莹白光如流萤般点点亮起,粉白的樱花凭空出现,如雪而落,聚散旋转好似四月里的一场樱吹雪,却落地即消散。
在堕姬的面前,缓缓出现了一个金发灿烂如阳的少年,额间系着一条鲜红的细带,介于碧青之间的眼瞳澄澈清透,胜过了洒落在他肩头的月光。
堕姬感觉到『她』的身体动了,像是想要攻击这个少年,然而少年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钉住额头的束缚忽然一空,她只见到了一抹银刃残光,视野就颠倒了方向,世界在她的眼里歪斜而倒。
她只能看见那柄斩下了『她』的头颅的刀刃,锋利的刀刃在月色里折射着绮丽而凌然的寒光。
“滚罢……”
那如同无垠止海般平静的嗓音,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响起,却遥远巍峨如立于山巅。
她的心里——
或者说,『他』的心里,迟缓却难以抵抗的,升起了海啸般汹涌而巨大的恐惧。
*******
意识从如临其境般的记忆中抽出,灼烧的剧痛在一瞬间又将堕姬吞没。
她惨厉地尖叫起来,痉挛的双手抽搐着想要抬起,将鹤见川从她的身上推开,花纹繁复的腰带散落在瓦片上,已经没有了抬起的能力。
堕姬并非是个多么聪明的鬼,但她在再次睁开眼,看清了压在她身上的鹤见川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中猝然明白了一切。
那不是她的记忆,那身姿不似凡人的人类,也不是她曾经见过的敌人——
那是来源于她身上的、属于无惨大人的细胞的记忆!
在数百年前、亦或是千年以前,曾经有着那样的一个人,他/她有着如同太阳一般令恶鬼们恐惧的力量,甚至连无惨大人都不是他/她的对手,只要他/她想,即使是无惨大人,在他/她的眼里,恐怕也不过是蚍蜉之力。
而那柄刀,那柄斩下了『她』的头颅的刀——
堕姬猛然想起了前日来到吉原的上弦之二童磨,那个时候,童磨只问了她一件事,又笑盈盈地提醒了她一句话。
“小堕姬,你在吉原,可曾见过一个刀剑化身的人?”
“咦,没有吗?那若是你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麻烦告诉我一声呀。不过小堕姬,要是你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可还是记得离他远一点好噢~”
“毕竟那可是……要比柱要厉害得多的人呀。”
她没有将童磨的话放在心上,又或者说,即使她将童磨的话放在了心上,那也没用。
堕姬睁大了眼睛,妖艳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平日里的美丽,被恐惧所笼罩。
在她的眼前,在鹤见川的身后,一瓣柔软的樱花从空中缓缓飘落,樱雨渐渐大了起来,连鹤见川都意识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
美丽的樱花如雪而落,在清冷的月色里风雅动人,莹莹白光从贯|穿了堕姬胸口的那柄打刀上点点升起,围绕在鹤见川的身边,最后与樱吹雪汇聚在了一起,在鹤见川的身后旋转凝聚。
寒月清辉,风舒夜寂,少年身披破旧披风的身影在夜色中缓缓浮现。他半蹲在了鹤见川的身侧,落后她半步,将她环抱在怀中,握住了她死死攥着刀柄的手。
“山姥切国广,受足利城主长尾显长的委托所打的刀,刀匠堀川国广的第一杰作。”
“——现在是,为了主上你而存在的刀剑。”
金发少年微微地侧过了头,看向了鹤见川,在斗篷之下,金色碎发掩映之后,紧紧地系着一条鲜红的头带。
“要斩吗,主上?”
他清晰而明确对鹤见川发出了询问,嗓音是更偏近于青年微微低沉,与少年岁数的外貌搭在一起,却并不让人觉得违和突兀,反而更使人心安。
堕姬的心随着他的这一句话而瞬间跌落深渊,她张了张嘴,却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能看着瞪着一双湖蓝色眼眸的少女就在她的眼前,脸上因为害怕而流下的泪水尚未干透,嗓音软糯,语气决然地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字——
“斩!”
是与记忆里那平静的嗓音截然不同的情绪动荡,可堕姬的心底,却升腾起了相同的恐惧,甚至于,在她的体内,那些来源于无惨大人的鲜血与细胞,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似曾相识的威胁,在她的血管里躁动地翻涌叫嚣。
她拼命地去想要让自己的缎带动起来,却收效甚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金发的少年将鹤见川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握住了插|在她胸口的刀柄,毫不留情地将刀刃一下拔出,甩去了刀面上乌黑的血。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把刀,淬火后留下的刀纹起伏微沉,刀背黝黑,银刃清泠,在晢晢清光里与月华交相辉映,寒冽而瑰丽。
但堕姬只觉得惶然惊骇。
不过是才过去了区区几分钟而已,她当然还记得,无比清楚地记得——那曾斩下无惨大人首级的刀刃,与如今在她眼前的这柄寒刀,别无二致!
这是连无惨大人都未能躲过的刀刃!
金发的少年将鹤见川的脸护在了怀里,用手臂和斗篷遮住了她的视线,所有的动作里都带着自然而然的体贴和温柔,但他却神色平静地看着堕姬,就像是在看着一只蝼蚁般,眼中无喜无悲。
不……不要……她不要死!
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了,变成了鬼!鬼不会衰老,不用辛辛苦苦地挣钱养活自己,不会被人欺辱,不会得病,不会死,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她变成了鬼,才不是想要迎来这样被砍掉脑袋、面目丑陋死掉的结局!她要一直都能够美丽而强大,一直都能为所欲为!
她可是上弦之六啊!她好不容易才变得这么强大!好不容易才能一直美丽地活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疼痛难以动弹的躯体里再次涌起了一股力气,堕姬捂着脸,尖叫了起来,想要逃开被斩首的命运。
“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
“他们要砍掉人家的脑袋!他们合起来欺负我!!”
“哥哥——!!”
她的胸前,那被利刃贯穿的伤口处,血肉斑驳搅动着,缓缓蠕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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