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丛蕾改了个“温韵”的艺名,很少有人再这么叫她,两个名字,把她的人生割成了两段,也让她活成了两个人。
她晃了一下神,说道:“裴奕。”
“我在安海机场。”
丛蕾讶然:“你回国了?”
“嗯,刚下飞机,你现在在哪儿?”裴奕语带笑意。
“我在……我还在C市。”丛蕾心里高兴,险些说自己在酒店。
“我先回云市陪陪父母,过几天再来看你。”为免丛蕾跟他客气,裴奕又道,“我有几个朋友也在C市,顺便聚聚。”
尤娇掏出手机,指了指时间,催促丛蕾:“别磨蹭了。”
裴奕在那头听见,问道:“你在忙么?”
“没有,准备和……和朋友去吃饭。”
“那行,我先挂了,咱们再联系。”
“好,你到了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谁啊,笑得这么开心。”尤娇问。
“朋友。”
尤娇咂咂嘴,觉得不简单:“男的女的?”
“不告诉你。”
“男的吧,一看就是男的。”
这次换丛蕾催她了:“你还进不进去?”
裴奕和丛蕾的确不是单纯的朋友,他是她的初恋。
他们读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又去了同一个地方上大学,当年裴奕在学校是公认的白马王子,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胖姑娘,对他遥遥相望,暗恋了他许多年。后来丛蕾减肥成功,丑小鸭变天鹅,总算得到了裴奕的青睐,两人在一起没多久,丛蕾却提了分手,幸而裴奕心胸宽大,彼此仍然保持着友好关系。裴奕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这两年一直待在慕尼黑,丛蕾对他很是记挂。
裴奕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好像把她拉回了少年时光,所以丛蕾推开包厢门的时候,便感觉格外的不真实。
“高总!”尤娇的声音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天真,丛蕾跟在后面,也熟练地换上了另一幅神情,有些冷,有些艳,这个弧度经过不断地调试,固定在她微勾的嘴角,皮不是她的皮,肉也不再是她的肉,可这种不真实,正是属于她的现实。
像他们这样的陪客,连带丛蕾和尤娇在内一共有五个,都来自各行各业,加上高总一男一女两个下属,几人占据了大半桌,待到主宾姗姗来迟,大家都起身迎接,这边说久仰久仰,那边说失敬失敬,一时间好不热闹。
主宾姓刘,是某行信贷部的总经理,有个博士学位,高总提前打过招呼,说这位刘总不喜欢被叫作刘总,要称其为刘博士。刘博士四十来岁,浓眉大眼,虽身材发福,但还没有胖得过分,精气神十足,戴着一串天珠手链,目光掠过众人,在丛蕾身上略作停留,泛泛一颔首。
等到大家落座,服务员将菜肴摆开,丛蕾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这种局本来也不图吃饭,众人都提前垫了肚子,饭桌上的珍馐倒成了装饰。陪客的任务是不让饭桌冷场,生意自然有下属去谈,主要还是给高总搭好戏架,方便他唱完这一出请人办事的好戏。
“办事”二字很有门道,不能一来就直入主题,否则显得太急切,不纯洁,需得先谈谈友谊,聊聊情感,讲讲体悟,拉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仿佛今日欢聚一堂,只是为了寻求人生知己。在这漫长的前戏里,大家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刘博士除了喝高总敬的那杯酒,其余皆由助理顶上,轮到丛蕾敬酒时,他却多问了一句:“这位是?”
方才高总分明给他介绍过一遍,但刘博士还是选择忘记,不然显不出他地位的尊贵,高总见他对丛蕾另眼相待,便更为详细地讲述道:“这位是我的朋友,温韵,温小姐。”
“温小姐生得很美丽。”刘博士赞美道。
高总附和:“可不是,不然怎么能做演员呢?”
“噢——”刘博士拉长了调子,语气变得有些暧昧,“演员。”
丛蕾对他的态度并不陌生,没名气的演员在这种场合等同于“戏子”,而戏子是可以供人随意取乐的,说她是演员,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
刘博士对她颇有兴趣:“不知温小姐演过什么戏?”
“还没演过什么出名的戏,不值一提。”
刘博士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
“刘博士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温小姐不像其他演员,人家是有艺术追求的,一般的戏看不上,傲气得很呢!”高总道,“亏得我们交情不错,我今日才有机会请她赏光。”
高总吹嘘的是她,抬高的却是自己的身价,丛蕾心知高总未必有多看得起她,自是不敢相承,谦虚道:“高总过誉了,不敢当,是高总知人下士,愿意给我两分薄面。”
高总这人最爱附庸风雅,丛蕾投其所好,说得一口文雅话,她气质疏离,然而身材性感,两厢一汇合,从骨头架子里渗出一丝让人心痒的骚情。
刘博士晃悠悠地问:“敢问温小姐芳龄?”
“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哦,那温小姐还年轻,有傲气的资本,只是嘛——”他打量着丛蕾,话锋一转,“有时候太傲气了,反而容易耽误青春,失了先机,我在演艺圈倒是有不少相熟的朋友,段鼎泽,你们知道吧?”
“久闻大名。”段鼎泽是华影集团的董事长,也是圈内数一数二的制片人,背景深厚,眼光敏锐,许多经典影视剧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他和我有些交情,”刘博士委婉地说,“我看温小姐条件很不错,有缘分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尤娇耳朵一动,手在桌子底下捏了丛蕾一把,丛蕾面不改色:“那我就先谢过刘博士了。”
刘博士含笑点了点头,成年男女,说到这里足矣,大家都是体面人,至少装得很体面。他抛出橄榄枝,丛蕾若是愿意接,就要对他加倍的殷勤,若是不识抬举,那也随她而去。
几杯酒入肚,众人都松泛下来,有位自称是作家的,见她们两个花瓶端坐在宴席上,十分赏心悦目,摇头摆脑地点评道:“温小姐和尤小姐,一个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一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谓是秀色可餐,秀色可餐也!”【注】
尤娇莞尔:“赵老师才是文人风流,出口成章,叫我好佩服。”
“文人不敢当,”赵老师跟她作了个揖,“今日托高总的福,不仅让我见识到了刘博士这样气宇轩昂的才俊,也大大地饱了一番眼福啊!”
“唉,赵兄,你就不要文绉绉的啦,像我这种大老粗,听不懂你那些酸诗!”一个梳着大分头的男子打岔道,他是个靠模仿出名的谐星,江湖人称耀哥,过气后常年混迹于各类饭局。尤娇碰见过他好几次,是既讨厌他,又嫉妒他,讨厌是因为此人极其热衷于讲荤笑话,嫉妒是因为他仅靠讲荤笑话就能骗到钱,并且如鱼得水,毫无勉强之意。
只听耀哥说道:“最近小弟身边倒是出了一桩不同寻常的事。”
“哦?讲来听听。”刘博士饶有兴致。
“在座的都知道C市的高峰期堵成什么样子,”耀哥徐徐道来,“我也不怕诸位笑话,我今天是坐地铁来的,这地铁真是挤得不得了。”
“可不么,我向来是坐不惯地铁的。”赵老师傲然道。
“但人要出门,没办法呀,上个月我一个哥们儿的老婆,早高峰的时候居然被人给挤流产了!我去医院看她,那脸色白得不成人样!”
耀哥甚为悲痛,大家也跟着感叹生活不易,就当丛蕾以为他转了性子,这个话题结束时,耀哥的表情忽然一变:“但是过了一个月,这小媳妇儿又怀孕了!”
“那是喜事啊。”高总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他提这些家长里短,意在何处。
“关键是我那哥们儿心疼她,天天给她熬鸡汤,根本没碰她,她每天两点一线,也没时间出去乱搞,这不是奇了么!”耀哥绘声绘色地说,“在我哥们儿再三拷问下,他媳妇儿才哭哭啼啼地说了真话,你们猜她怎么怀上的?”
这次众人是真好奇了,赵老师倾了倾身:“怎么怀的?”
“她说是在地铁上,被人挤怀孕的!”
话音刚落,大家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耀哥拿出看家本领,把这个荤段子讲得跌宕起伏,情真意切,饭桌上的气氛被推向高潮,当属赵老师笑得最为豪放:“老吴,我信了你的邪!”
尤娇也嗔道:“耀哥,你真讨厌!”
丛蕾忍住自己的白眼,赧然低头,反正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她们不自在,因这性的权力牢牢掌握在男人手中,女人们越是不自在,男人们越能感受到极大的乐趣。其实要说荤段子,尤娇的储存量绝不比耀哥少,堪称是学富五车,可惜不能在饭桌上展示一番,若轮到她展示,这些男人恐怕就不是滋味了——“你一个女人,怎么能讲荤段子?不雅!不雅!”
高总笑够了,自诩是个有格调的男人,出来打圆场:“耀哥,别闹,还有女士呢。”
“男士有需求,女士也是可以有需求的嘛!”刘博士搭着椅背,从嘴里吐出烟,“我们要讲究男女平等,才能形成良性循环,小高,你说对不对?”
俗话说不怕领导爱好广泛,就怕领导没有爱好。此言一出,高总连连点头,便对后半场的安排有数了。
一顿饭下来,丛蕾和尤娇配合默契,时不时冒出些傻话,满足他们高谈阔论的欲望,先忆苦思甜,再谈古说今,最后对年轻人谆谆教导一番,这些人虽然在家当爹未必负责,在外当爹却是一把好手,大家都吃得眉开眼笑,其乐融融。
酒尽宴散,宾主俱欢,预热过后,方得进入正题,正题不能拿到场面上说,免得人多口杂,于是高总邀约刘博士去洗浴中心进一步升华他们的友谊。刘博士红光满面,问丛蕾:“温小姐不去?”
“我们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丛蕾客客气气地说,“下次您来C市,我们再好好地招待您。”
“真不去?”刘博士不甘心,递了个眼神给高总,“我们也可以去KTV唱唱歌嘛。”
高总有自己的算盘,打马虎眼道:“温小姐的男朋友管得严,回家可是有门禁的。”
“噢,那太可惜了!”刘博士不再纠缠,让助理给丛蕾一张名片,“温小姐,我很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丛蕾接过:“我的荣幸。”
刘博士继续发扬绅士风度:“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麻烦您了,”自打上次锅铲事件后,她和尤娇就约好不再让任何陌生人知道公寓的地址,丛蕾婉拒道,“尤娇家里已经安排了司机来接。”
送走高总一行人,她们照旧坐在酒店大堂等专车,尤娇打趣道:“我都怕刘博士看你那眼珠子会掉出来,诶,他在有钱人里其实长得还算可以,要不你就从了吧。”
“尤小姐,我很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温小姐,我也很愿意接受这个机会,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也——”尤娇有学有样,两人嗤嗤乐了一会儿,双双抛弃了仪态,在沙发上坐得东倒西歪。
丛蕾酒劲上头,闭了眼:“真累。”
每次饭局散场,她就如同褪了妆的小丑,扮演另一个人,说违心话,做违心事。有人累体力,有人累脑力,而她们累的是心力。
尤娇疲惫道:“总比想累都没机会的好,起码咱们还能赚冤大头的钱,让臭男人过过嘴瘾也少不了一块肉。”
“也是,有得必有失。”丛蕾安慰自己,累心的人与前两者的累相比似乎不值一提,连抱怨都显得矫情。
两人相互打气,专车离酒店还有一百米,她们起身往门口走,恰好遇上一行人进来,男人肩宽腿长,大步流星,旁边的女孩衣着精致,下颌小巧,两人都戴着黑超,被保镖簇拥着,气势逼人。
“好大的排场,”尤娇羡慕地说,“她身上那条裙子是迪奥当季的高定,我垂涎了好久。”
丛蕾瞟了一眼,只一眼,如遭雷殛,再也迈不动脚步。
尤娇看过就算,横竖买不起,羡慕了也没用,她走得潇洒,发现丛蕾还没跟上来,往后一寻,却见她像是被点了穴,直不楞登地望着那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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