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的眉宇间一片清风朗月的澈然,通身的温和与幸福安稳都做不得假。方锦平看了他一会儿,含笑轻轻颔首。
“你觉得幸福就好,我也算是没辜负你在天上看的爸爸妈妈。”
她这个外孙,从小就聪明伶俐,谁见了都要夸奖,一直是她们全家人的骄傲。可惜命里亲缘淡薄,四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交通事故里双双过世,连句遗言都没留给他。
当时他在坐在车里,父母双双用身体护着他,给他留下一条命。方锦平和丈夫一起赶到医院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小小的孩子无声地坐在那里,满身血迹,看着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年纪还太小,不知道滚烫鲜血和生命消逝的意义,没有哭,懵懂而安静,形单影只得让人鼻酸。
方锦平和丈夫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女婿是两人的学生,孤儿院里长大,和女儿结婚后将他们视为亲生父母,生的孩子都是跟着丈夫和女儿姓简。一朝痛失两个孩子,丈夫本来就身体不好,没几年也撒手人寰,留她一个人抚养着外孙长大,将外孙抚养成人。
好在外孙自幼聪慧知事,沉稳成熟,和她们家大多数人一样走了学术路,平稳顺利地一路升学留学,回校执教,成长过程中从没用她操太多心。独自养育外孙听起来含辛茹苦,但简升其实从来没给她填过什么麻烦,一直让她很放心,也是她引以为豪的骄傲。
只是大概是自幼亲缘实在淡薄,方锦平一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孩子在情感上过于疏淡,从少年期开始,就对待什么都不太在意,像是一片无法落地的叶子,在风中随波逐流地飘着。
好在后来他开始研究数学,展露出了区别于其他事物的天分和兴趣,让方锦平稍微安心了一些,觉得感情淡薄并不是没感情,大抵是需要因缘际会,碰着他真正喜欢的才会有牵绊。
她从来没找简升单独聊过这些事,一时在关切地安静旁观。
徐瑶当前出现在简升生活中的时候,她在听闻之后,立刻怀着浓厚的好奇,仔细地打听了一下这个小姑娘。
打听过后的结果让她很失望,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并不适合简升。她外孙本来就是一个在家庭方面缺失相当严重的孩子,再来一个在那样家庭中成长的小姑娘,对两个人都不好。那是她在明大执教的最后一年,她曾经直白地和外孙提起过徐瑶这个人,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简升当时的态度让她很满意,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被女孩子热烈地追求没让他有太多触动,稳重地颔首,表示接受她的说法,没有表露出什么异议。
根据方锦平的经验,简升这个反应,就说明他把话听了进去,并且内心情绪稳定,甚至没有和她辩驳争取哪怕一句,显然是她反应过度,杞人忧天。方锦平心中满意,那之后她从明大退休,简升也出国深造,关于徐瑶这个活泼热情小姑娘的一切,仿佛就这么断在这里。
直到后来她接到了简升打来的越洋电话。
方锦平看到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时相当吃惊,确认了一下时间才皱着眉接起来,开口就问外孙;“怎么还没休息?你那边已经凌晨四点了。”
“有点睡不着,看见国内的时间还早,就想着打个电话。”外孙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很轻,带着一点犹豫和怅然,“今天突然想起爸妈,想听外婆讲讲他们的事。”
方锦平一怔,将手机拿远一点,仔细地看着屏幕上的名字,仿佛要透过这两个字,看清外孙此刻的心事。
“你爸妈啊,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感情也很好,认识到结婚只用了一年。”方锦平慢慢地说,“你爸当时是我们的学生,第一次登门时遇见你妈,一见钟情,追了好几个月不敢表白,最后还是你妈把话说出口的。”
简升在电话那头很轻地笑了:“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我一直都不是很理解。是看脸吗?”
“长得好看的人很多,但这种感觉也不是每次都有,我觉得还是看缘分。”方锦平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很快出言补充,“你爸爸是孤儿,你出生的时候他说不想让你跟着孤儿院的众姓,执意要让你姓简,他说这是个带着爱的姓氏,希望你从来到世界的这一刻起就被所有人爱着。”
所以尽管不太熟悉的人都以为当年弟子是入赘,但在女儿女婿去世后,方锦平依然坚持让简升叫自己外婆,不想在这样的细节中抹去弟子的一片赤诚真心。
“我对他们的印象其实已经几乎没有了。”简升说,声音依然是平静的,“当年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连血迹和最后一面都不怎么有印象。不过在知事之后经常会想起他们,想自己被他们拼死保护换来的新生。如果有朝一日能见面,我想我会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这么爱我,我很感激。”
方锦平心中漫起无尽的酸涩,竭力平静如常地笑着:“父母和孩子之间哪用得上说谢字,你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们保护住你的时候,肯定是心满意足的。”
简升在电话那头长久沉默,很轻很慢地叹息。
“外婆,我之前想过很多次,人作为独立生存的个体,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有这么深刻的爱意。”简升轻声道,“不是很能理解,所以大概潜意识中也有点抗拒,不是很能想象自己有天也会突然变成这样,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别人。”
方锦平心中一动。
“以前这么想,那现在呢?”她慢慢地问。
简升顿了很久,而后才说:“现在,这个神圣而艰巨的使命,我也有了敢于、想要、期待一起去尝试的人。”
方锦平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徐瑶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让她回忆了一下,才从记忆中翻找出来。她颇有些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几年,这个名字竟然被简升亲口递进她的耳朵里。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难掩惊奇地询问;“你什么时候对这个小姑娘上心的?之前我和你提起过,你那个时候还没什么反应。”
简升说:“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对一个人上心。爱是一种本能,但我大概天资不够聪慧,什么感觉是爱,需要人教了才懂。”
方锦平沉默着,外孙的声音她比谁都熟悉,然而突然发现,念出徐瑶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会连声音都变得更温柔。
“现在我已经懂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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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锦平当年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相当不看好。
秉承着自己的学识经验,她觉得这样的两个小孩凑在一起,缺失的部分太重合,基本没办法互相治愈,从对方身上汲取需要的温度。然而她并不是什么恶毒外婆,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明白每个人的人生都要自己过,不需要别人插手,好坏都甘愿受着。
所以她最终也没说出什么阻挠的话,只带着强烈的担忧,看着两个孩子走到了一起。
出乎她的意料,数年过去,两个孩子虽然难免有手忙脚乱,茫然无措,也难免有分歧争执,生活坎坷,但从始至终,一直在互相理解,携手向前,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一对红尘寻常小夫妻,日子过得温馨幸福。
幸福就好。方锦平路过客厅时,突然发现沙发墙上挂着一副没见过的彩色简笔画,她在前面驻足观看,视线落在上面。
很明显是简小宝的手笔,画风抽象,笔触魔幻,并没有继承妈妈的出色绘画天赋,只能囫囵看出人形。画布上一个小豆丁站在正中间,怀里抱着橘色大猫,爸爸妈妈站在旁边,身后坐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旁边是小朋友歪歪扭扭的题字。
《全家福》。
幸福就好。
方锦平时隔多年,终于迟来地生出安心的感觉,放松地弯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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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几人聊起徐瑶的新业务。
方锦平了解了一下,赞同地颔首:“现在网络发展得这么快,有时候的确需要多一些创作者的曝光。这几年就连我的采访都变多了,以前是见字如面,现在则更需要你露面去说,个人品牌效应。粉丝喜欢的不光是作品,也是你这个人本身。”
徐瑶得到方锦平的认同,觉得心里有底气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其实也知道,就是潜意识还有点犯怵。”
心理阴影,无可厚非。方锦平温和地笑笑:“多适应就好,实在不适应也可以再退回来。”
这倒也是。徐瑶放心地点头,简小宝正双手抱着鸡翅啃,听了半耳朵,转着眼睛想了想,举手提问:“妈妈要有更多人喜欢了吗?”
简升抽了张纸巾,帮儿子擦了擦脸:“是啊,小宝开心吗?”
“开心是肯定的啦。”简小宝点点头又摇摇头,煞有介事地眉头紧皱,“不过爸爸,妈妈有更多人喜欢之后,会不会被别人拐跑,不要我们了?我之前看过微博,妈妈的粉丝是你的好几十倍。”
徐瑶吃惊地抬头,一脸懵逼地看向儿子。
不走流量路线的青年数学家简教授:“……不会的,你放心。你为什么担心这个?”
简小宝咂咂嘴,怜悯地看了爸爸一眼:“我听人说妈妈是网红,我们班的同学很多都是网红的粉丝,还有人说自己的理想是以后当网红。”
徐瑶:“……?”
网红漫画家徐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如此之高。
简小宝睁着眼睛,无辜地继续补刀:“而且我每次说自己的爸爸是教授,都有人问我爸爸的年纪是不是五六十了,说教授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明大最年轻的正教授简升:“……”
他向来都是听人说他才华横溢,天赋惊人,年轻有为,第一次被如此不讲道理地diss。
简小宝越想越觉得自家亲爹竞争力极低,连带着他的家庭幸福也亮起红灯。他凝神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昂首挺胸地向家人宣布:“我也要当网红!做这个家粉丝最多的人!”
这样他的爸爸妈妈就会团结在他周围了!走自己的网红路,让别人撬墙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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