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厚”
房间一侧的侧门被推开,亚麻色长发扎在脑后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
他的唇角上扬着, 露出讥讽的笑意。
“是啊, 堂堂一名王太子, 为了不让自己的下属受到王的责罚,宁可自己揽下责任,自己受罚。”
那话听起来似乎是赞赏,但是语气里满满都是嘲讽之意。
戴维尔王看向他的盾之统帅, 没有立刻接话,而站在阴影中的老侍从依然保持着躬身低头的模样, 越发没有存在感。
“据说, 王太子殿下就连身边的仆从犯错都极少责罚, 的确是一位仁厚的王太子啊。”
“好了,伊缇特。”
戴维尔王按了按头,有点头疼。
平日从伊缇特嘴里吐出的来的几乎没什么好话, 今天难得从对方口中听到这种称赞的话语, 反而更让人感到刺耳。
伊缇特挑眉,看向他的君王。
“陛下, 对于您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我不感兴趣。但是,如果牵扯到我的弟子”
青年笑了一下。
那双湛蓝的眼太过于明亮, 让任何阴影在他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请您务必警告您那位岳父大人,人老了, 就该安心地颐养天年, 一大把年纪, 还非得四处掺和,呵,要点脸。”
他的眼底透出一抹凌厉之色。
“再有下次,就别怪我欺负老家伙了。”
说完,伊缇特微微低头,向戴维尔王随意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去。
出了门,他心里冷哼一声。
仁厚
若是王太子是真正仁厚的人,那么在下属提出这件事时就会坚决反对,绝对不会让下属做出这种伤害他亲弟弟的事情。
说得好听是仁厚,归根结底只是优柔寡断,没有主见,所以才会轻易就被那个性格强硬的老家伙左右。
看着伊缇特快步离去的背影,戴维尔王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没生气,毕竟他早就习惯了伊缇特在自己跟前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归根结底也是他纵的,当然只能受着。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句。
“常日里我让他做点什么都嫌麻烦,现在为了给小弟子打抱不平,倒是不嫌麻烦地跑过来了。”
这二十多年来,他把伊缇特当成亲生孩子一样,看着伊缇特从当初的少年长成如今挺拔的青年,结果到了现在,竟然为了刚收的弟子找他的麻烦。
一想到这一点,戴维尔王此刻说话都有点酸酸的。
“毕竟是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挑中的弟子,伊缇特大人自然是很疼爱的。”
一旁的老侍从笑着轻声回答。
戴维尔王说完那句酸话,发觉过来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乐了。
他笑着摇摇头,不再多想,思绪再一次回到帕斯特的身上。
无论是作为一位君王,还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都很了解帕斯特。
他很清楚,袭击萨尔狄斯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是他这个性情温厚的儿子主动提出来的。
正如伊缇特所说,提出这件事的,很有可能是他那位性格严厉而又强硬、眼里不容沙子的前岳父。
在刚刚得知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他是震怒的。
震怒中,他立刻就安排心腹去调查袭击萨尔狄斯的幕后主使。
很快,他就得知了真相。
在沉默半日之后,他把帕斯特叫来这里。
而帕斯特的回答让戴维尔王感到失望。
他之所以失望,并不是因为帕斯特承认了这件事,而是因为
身为王太子,无法坚持自己的意见,任由身边的人替自己做出决定。
在事情被揭露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的怒火降在那个人身上,居然自己主动揽下责任。
仁厚吗
“或许我多年前的那个决定是错的。”
戴维尔王的声音很低沉。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上面的三位兄长为了王座内斗不休。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远赴他国做质子。
三位王子内斗,这是导致波多雅斯越发衰弱的最重要的原因。而如此内斗导致的最终结果也极其惨烈,两位王子因意外身亡,他的父王郁郁而终,即位的大王子也很快病逝,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三位兄长之间残酷的争斗给戴维尔王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因此,在王妃病逝之后,他决定不再续娶王妃。
只有一位王子,就不会发生兄弟相残的惨剧。
戴维尔王为了收复分裂的国土和抵抗敌国入侵,绝大部分时候都领兵奔波在外,因此,他只能将教养王子的任务托付给逝去的王妃的父亲他父王在位时的波多雅斯大将军。
在王室混乱时,正是这是大将军千里奔波,率兵将他接回国内,一力支持他登上王座。
这位老人是一个严厉而又忠诚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尽心尽力地教导王太子,严密地保护着王太子。
只是,或许是因为从小被保护得太过,也或许是因为没有竞争者,从小不曾经受过丝毫挫折的缘故,王太子帕斯特虽然外貌和戴维尔王很相似,但是性子却完全继承了前王妃。
一样的平易近人,一样的温厚慈爱。
也一样的软弱,缺乏主见。
从现在看来,王太子恐怕难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君王。
以他的资质,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一个平庸的君王。
戴维尔王闭上眼,沉思着。
但是,只要他在位的时候能够将波多雅斯彻底稳定下来,后继者就算平庸,在臣子的帮助下也能做个守成之君。
如今,王太子羽翼早已丰满。
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是在军队中,他的舅舅担任着枪之骑士团的统帅,他的外公在军中的影响力也依然存在。
在王宫内部,众多文官早已将之视为下任波多雅斯王,而且他的仁厚之名也颇得民心。
波多雅斯刚稳定不久,经不起任何的动乱。
他不能让任何人动摇王太子的地位。
他必须断绝任何引发波多雅斯波动的可能性。
没有任何事情,比波多雅斯的稳定更加重要。
傍晚的霞光落在黑发王者的脸上,戴维尔王睁眼,目光灼然。
显然,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翌日,仍旧是同一个房间。
毫无温度的石墙上挂着冰冷的利刃,那些不知饮过多少鲜血的利器散发着隐隐的压迫气息,就算上午时分火热的阳光也驱之不散。
萨尔狄斯站在房间里,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
哪怕对面是戴维尔王,这个国家的君王,亦是他的父亲,他的头仍然微微昂着,带着几分傲气。
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威压感。
他站在戴维尔王对面,虽然矮了对方一截,但他的气势却没有弱上分毫。
就像是一只虽然还小却已经有了身为凶兽的自觉和骄傲的幼兽,毫不畏惧地和成年凶兽对峙着。
少年站在阳光之下,金发飞扬,眉眼凌厉,目光明亮,英姿勃勃,周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戴维尔王注视着萨尔狄斯。
他想,他明白那位老人为什么会感到不安,甚至做出那种不智的行动了。
眼前这个少年和年轻时的他太像。
像的不是容貌,而是感觉。
世事难测,还很讽刺。
他精心培育了二十多年的王太子和他相差甚远,反而是这个在过去十几年里他甚至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孩子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在将萨尔狄斯接入王宫之中后,因为愧疚,他对这个孩子极其纵容,不管是多么不合规矩甚至无理的要求,他都顺着他。
他只是想要尽可能地弥补这个十几年都未曾见过的孩子。
可是在他人眼中,他这种纵容就是对萨尔狄斯的偏爱。
虽然对外宣称萨尔狄斯是王妃带过来的孩子,但是萨尔狄斯和戴维尔王相似的眼型,还有那一只黑眸,让众人都心知肚明。
这位王子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王室血脉,也有资格继承王座。
而这个王子又恰好是王偏爱的孩子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蠢蠢欲动。
“萨尔狄斯,我已经下令处死了袭击你的人。”
少年异色的双瞳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所以,事情到此为止。”
萨尔狄斯神色冷淡地看着戴维尔王,这个他应该称呼为父王的男人,目光中透出一丝讥讽。
他并不感到意外。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甚至都懒得浪费精力和戴维尔王争辩,但是,他也毫不掩饰他眼中的讥讽之色。
“我知道了。”
少年回答,神色毫不在意。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也懒得等戴维尔王回答,甚至连敷衍性的行礼都懒得做,径直转身要走。
他觉得,与其浪费时间和这个男人啰嗦,他还不如和弥亚多待会儿。
“萨尔狄斯。”
没走两步,他就被叫住。
“你身为王子,确实不该频繁地出入王宫,以后你离开王宫,必须得到我的允许。”
萨尔狄斯没有转回身,就这么无礼地背对着戴维尔王。
“为什么”
他语气冷淡地问道。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还有,以后不要再去找少祭,如果你需要玩伴,我会为你挑选几个贵族子弟。”
“不需要。”
少年语气依然很淡,可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用力攥紧。
“萨尔狄斯,你必须明白,你不能和少祭走得太近。”
黑发的王者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无形的威严。
当他炯然有神的目光注视着一个人时,就会带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他是波多雅斯的王,他的话语不容置疑。
“和大祭司最亲密的人,只能是王。”
“和少祭最亲密的人,只能是王太子不能是你。”
就在最后一句话落下的瞬间,一直背对着戴维尔王的萨尔狄斯突然猛地回头。
他的眼瞬间盯向戴维尔王。
那是危险得让人心惊胆战的一眼。
从少年眼底迸出的渗人至极的凶光竟是令戴维尔王都下意识目光一凝。
他不由得顿了一下,当他想要再仔细去看时,萨尔狄斯已经再次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我知道了。”
少年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只是他身侧狠狠攥紧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陛下,请问,我今天能亲口去向他道别吗”
戴维尔王沉默数秒,说“你去吧。”
强忍住心底汹涌而出的戾气,萨尔狄斯头也不回地离去。
愤怒和不甘在他心底翻腾着,他的手攥得很紧,指甲刺入掌心,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当那个男人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根本遏制不住自己心底对那个男人涌出的杀意。
特勒亚也好,现在这个男人也好,为什么这些人总是那么轻易地想要夺走他最珍视的东西
萨尔狄斯咬紧牙、握紧拳头。
他依然不够强大。
他依然弱小得守住不住他最重要的东西
带着一身阴郁的气息来到了少祭所,萨尔狄斯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水池的石凳上的弥亚。
少年坐在喷泉边,细细的水幕从他身侧洒落。
他举着右手,站在他身边的白月幼鹿正低着头,开心地在少年手心舔舐着甜滋滋的蜜糖。
大概因为手心被舔得很痒,少年笑得很开心。
细碎的水珠折射的光映在少年还带着稚气的颊上,少年的笑脸就如同黎明时分在海面上掠过的微风。
只要看着,就会让人的心情一点点变得平静。
听到脚步声时,正用蜜糖逗弄着小鹿的弥亚回头。
看到萨尔狄斯后,他对萨尔狄斯露出明亮的笑容。
“萨呃”
走近的萨尔狄斯突然俯身,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弥亚。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弥亚的颈窝中。
“萨尔狄斯”
是他的。
他怀中的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任何人都别想将其从自己身边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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