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逞威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太阳终于开始缓缓地沉入地平线。
只是阳光的余威还残留在空气中,温度尚未降下去,就连吹起的晚风也还是火热的。
晚风吹过湖边, 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吹起层层水纹,偶尔会有小鱼儿从水中跃起,在水面溅起水花。
湖边已建起了一个简单的临时宿营地,寥寥炊烟从宿营地中升起, 食物的香味蔓延开来。
奔波了一整个白日的骑士们围在煮食的篝火边,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谈笑着。
宿营地的一边,亚麻色长发的将军靠着岩石坐在湖水边。
右臂随意搭在竖起的右膝上,他懒洋洋地靠着身后的岩石, 一边吃着烤得焦脆的干面包, 一边侧着头看着天边火红的夕阳。
那神色看起来颇为悠闲。
两日多前, 他和抵达北境城的纳迪亚做好了军务交接,顺便又好好地切磋了一顿,然后, 他就立刻出发返回王城。
轻装简行,一路骑马飞驰, 他们前行的速度很快, 再过几天就能回到王城。
几口将剩下的烤面包吃完, 安提斯特直起身, 侧头看了不远处的营帐一眼。
他从北境带回来的那把弓就放在里面, 包裹得很好,就算这一路骑马奔驰也应该不会磕碰到。
毕竟他的小徒弟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得拿好东西回去哄一哄才行。
想到这里, 安提斯特的唇角不由得扬了起来。
说实话, 他这个小徒弟其实挺好哄,就算被他逗得过了头,拿着甜点就能哄回来。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小家伙脾气也挺倔的,要是真的生气了,那可是相当麻烦的事情。
比如,某个喜欢欺负徒弟的不良老师就曾经因为做过了头,被自家徒弟无视了整整一个月。
突然,一声嘹亮的鸣叫声在上空响起。
安提斯特抬起头,一个黑影在天空中盘旋了一圈,紧接着朝宿营地俯冲下来。
没过多久,一名骑士快步向安提斯特走来。
刚才俯冲进营地的黑鹰就站在骑士的右臂上,嘴上叼着一块刚刚奖赏给它的鲜肉。
“将军阁下,这是紧急文书。”
骑士将一个两指长的铜管递给安提斯特,铜管的衔接处是用红色的蜡封着。
红色代表的是最紧急的讯息。
安提斯特坐着没动,抬手接过铜管,直接掰开封蜡。
他手指一捋,将卷成卷的薄薄羊皮纸展开。
当目光落在纸面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晚风大了起来,从湖面刮过,带来水的湿气。
那风吹得安提斯特指间的薄纸震动不休。
亚麻色的额发在他的眼前拂动着,连带着阴影不断从他眼前晃动。
他的眼像是被冻结住了一般,定定地冻在那一行黑色的文字上。
“阁下将军阁下”
眼见安提斯特直勾勾地盯着纸条,还有脸上那冻结的神色,举着黑鹰的骑士心底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自跟随将军以来,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哪怕是战场上最危险的处境中,安提斯特将军永远都是一副从容的姿态,仿佛一切在他眼前皆是小事。
他从不曾见安提斯特阁下露出这样的神态。
手指用力一攥,将那张薄薄的纸条用力攥紧在掌心,皱成一团。
安提斯特站起身。
“通知下去,动身。”
“阁下”
安提斯特猛地抬眼,盯着他的下属,厉声道“我说,立刻动身回王城”
从年轻将军那双深蓝的眼中迸出的利光让骑士胸口猛地一紧。
“是”
他赶紧回答。
一抬手,将手臂上的黑鹰送上高空,骑士一秒也不敢耽误,转身匆匆向篝火边的同伴们奔去。
一边快步向前,他一边不安地想着。
王城那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竟让安提斯特阁下失态到这种地步
刚刚扎下不久的宿营地被迅速地收拾起来,才休息不久的骏马再一次迈开脚步在大地上奔跑了起来。
大道上掀起滚滚尘土,一队骑士在暮色中向着王城的方向奔驰着。
最前方的人,一头亚麻色的长发飞扬在空中。
暮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那只用力地按在挂在马背一侧的弓箱上的手,还有,隐隐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可怕的气息。
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之下,王宫中,石柱和墙壁上的灯火一一被点燃,将华美的宫殿在黑夜中也照得亮如白昼。
王宫的一角,第三王子居住的宫所也点亮了灯火,只是不如其他宫所那般明亮,也比其他宫所安静许多。
据说是因为第三王子不喜欢晚上太亮、也不喜欢喧闹声的缘故。
卧室中,萨尔狄斯坐在床上,靠在床头。
他腹部的绷带刚刚换过,医师已给他重新上了药。
此刻,他正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水,一口一口地喝到嘴中。
苦涩的气味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也在他口中泛开。
他不是第一次喝药,过去几年里,喝药对经常受伤的他来说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可他是第一次察觉到汤药竟是如此的苦涩,苦到让人难以忍受。
送药的侍女低着头惶恐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房间的另一侧,身上的伤势都已经治疗过的黑发侍从已换了一身新的衣服,他将放在桌上的那碗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仰着头,漆黑的发丝掠过他的眼角,一点黑色的药液从他唇角渗出,自下巴上滴落。
随手将空了的药碗丢在桌上,法埃尔用包扎着绷带的手擦了一下嘴角渗出的水痕,然后,他转头看向萨尔狄斯。
“我不喜欢你。”
黑发侍从的声音低沉,并不大。
可是在这座空旷而寂静的卧室中,那声音极为清晰。
“萨尔狄斯王子,从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
对于黑发侍从如此大不敬的话语,萨尔狄斯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靠坐在床头,垂着眼,神色淡漠地喝着碗中的汤药。
“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你当初那种态度,而是因为”
法埃尔目光定定地看着萨尔狄斯。
他说“因为你总是会让主人受到伤害。”
萨尔狄斯端着药碗的手蓦然顿了一下。
“从遇到你开始,主人总是被你牵连,卷入各种各样的危险中。”
第一次,差点溺亡于海底。
第二次,差点在特勒亚将军手中毙命。
“你不在的时候,主人从不曾遭遇危险。但从你回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一次又一次。
他保护了你,却把自己置身于莫大的危险之中。
“我不喜欢你,是因为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种奇怪的预感。”
“我总觉得,主人如果继续和你待在一起,总有一天,他”
心底隐隐有着这种奇怪的预感,可是法埃尔却不曾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未来的波多雅斯王到底是谁,本来和他毫不相关。”
“无论下一任王是谁,他都会成为尊贵的大祭司。”
“是你,将他牵连到这场他本不需要参与的斗争之中。”
法埃尔注视着萨尔狄斯,漆黑的眼底闪动着幽暗的火光,像是墓地深处燃起的磷火,是没有一丝热度的冰冷。
“萨尔狄斯殿下,或许对你而言,遇到主人,是你最幸运的事情。”
法埃尔转身离开了这里。
唯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寂静到压抑的房间中回荡。
“可是,对主人来说,遇到你,是他的不幸。”
房间里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人。
他依然靠在床头,垂着眼,低头喝药。
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细密的睫毛低垂着,阴影落在他的脸颊上,将他的眼窝笼罩在黑暗之中。
明明可以将手中的汤药一口气灌下去,他却非要像现在这样,一口、一口地喝入嘴中,仿佛是想要让苦涩的汤药长久地在口中泛开。
让它顺着喉咙流淌下去,渗入胸口,一点点地漫过五脏六腑,浸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药碗已经空了。
萨尔狄斯仍然保持着攥着碗的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中,像是在出神。
就在这时,极轻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伴随着这里的侍女们发出的惊呼声,那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入卧室之中。
房间的火光映在如瀑布般披落在纤细肩头的美丽金发上,奥佩莉拉王妃宛如翠绿宝石一般的双眸看向萨尔狄斯。
在入宫的四年多里,她第一次踏入萨尔狄斯的住所。
王妃抬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数名侍女纷纷退下,将房门掩上。
半透明的淡蓝色纱裙在地面铺开,像是美人鱼的鱼尾那般优美的弧线,她迈步向前,走到床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美丽的碧眸俯视着萨尔狄斯。
萨尔狄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一手搭在竖起的膝上。
他低着头,和奥佩莉拉王妃一样的金色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的颊边,挡住他的脸。
“出去。”
他说,声音冷漠。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但我现在没心情搭理你。”
“在我还忍得住的时候,立刻给我出去。”
奥佩莉拉王妃看着萨尔狄斯,她漠然的脸色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口问道“弥亚死了”
死字刚从她口中吐出,一个黑影猛地从她颊边擦过。
一股疾风将她一缕金发掀起。
从她颊边飞过的瓷碗啪的一下砸在她身后的柱子上,碎片迸裂。
猛地抬头的萨尔狄斯眼露凶光。
他伸手一把掐住站在床边的奥佩莉拉王妃的喉咙,将她一下重重地撞在石柱上。
他此刻的模样像极了一头黑夜中目光狰狞的野兽。
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地陷入王妃颈部,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手中美丽却极其脆弱的喉咙捏断。
“我曾答应过弥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会对你动手。”
萨尔狄斯盯着奥佩莉拉王妃,他的母亲,眼底幽暗至极。
那张和王妃有着一分相似的面容是极其俊美的,但是从异色双瞳中迸出的目光却状若疯兽。
“但是现在,这种约定,我已无所谓遵不遵守。”
他的手一点点地缩紧。
他的手指在那纤细的颈上留下清晰的淤痕。
他的眼底戾气汹涌,周身皆是凶煞之气。
他的声音像是硬生生地从他胸膛深处逼出来,带着浓郁的恨意。
“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不希望我出生,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对主人而言,遇到你,是他的不幸。
“如果没有我的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对奥佩莉拉夫人动手,知道吗
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
在窒息中闭目等死的奥佩莉拉王妃突然感到喉咙一松,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突然松开。
空气陡然灌入喉咙,呛得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在被萨尔狄斯掐住喉咙的时候,她并没有挣扎。
并不是因为她认为萨尔狄斯不敢杀她。
相反,她很清楚,从萨尔狄斯身上传来的杀意是真的。
刚才那一瞬间,她离死亡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接近。
她咳了两声,急促地呼吸着,抬眼看向萨尔狄斯。
可是就如同过去的她从来不曾看向萨尔狄斯那般,现在的萨尔狄斯也没有看她。
他侧着头,神色淡漠。
他说“滚出去。”
奥佩莉拉王妃沉默了稍许,她转身。
在她转过身时,她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可她已经知道。
那孩子,真的死了。
哪怕被萨尔狄斯掐住喉咙面临死亡之时,她也不曾动摇丝毫,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呼吸却有了刹那间的紊乱。
她隐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一分。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掩住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终究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再次睁开眼时,奥佩莉拉王妃又恢复了往常那般面无表情的模样,碧色眼底如一汪死水,不见丝毫波澜。
她迈步离去,房间里再度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人。
石柱之下,破碎的陶瓷片散落了一地。
黑夜里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中,萨尔狄斯静静地坐在床头,一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
细碎金发凌乱地散落在他的颊边,他的脸隐藏在夜色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
坐了很久很久。
房间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夜已经很深很深。
夜风刮起,掠过庭院,摇晃着树冠发出簌簌的响声。
萨尔狄斯突然动了一下,极轻的动了一下。
他垂下头,额头抵在搭在膝上的右臂上。
细碎金发折射出的一点微光映在他的侧颊上,映不出被手臂挡住的脸,只能映出他抿紧得如一条直线的唇。
那唇色浅得几乎没了颜色。
它紧紧地抿着,渗出莫名让人觉得疼痛的痕迹。
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平日里骄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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