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夜仿佛长到没有尽头。
无穷无尽的飞雪笼罩着呼伦贝尔草原,我和阿来夫,已经很多天没能出过门了。
不出门的原因,一个是常常一觉醒来,大雪就已经堵住了房门。即便扫走了门前的雪,外面整个的冰天雪地,也没有任何给人下脚的地方。
另一个原因就是,外面太冷了。
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相信出去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会冻死。
还好我们居住的蒙古包足够结实,又多加了一层厚厚的毡布,足以防风、抗寒。这样,不管外面多冷,只要帐篷里生着火,就不至于把人冻坏。
我不得不感慨蒙古人民的智慧,竟是靠着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蒙古包,成功抵御了严寒长达千年。
而关于七百年前蒙古帝国那个打穿亚欧大陆的神话,我也终于,隐约摸到了一点头绪。
夏末的时候,我们曾把在大兴安岭上摘的水果晒成果干,为的就是保存到冬天。而现在,那些酸酸甜甜的果干已经全部吃完了。搞得我这个馋虫,因为吃不到好吃的,而常常情绪低落。
又或者还有整天接收不到阳光,幽闭于室内的原因。总之,我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
整个人变得恹恹的,不想吃饭,不想起床,甚至丝毫不想动弹。
阿来夫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开始绞尽脑汁地逗我开心:譬如攥一个雪球放到炉子上,看着它一边滋|滋|冒|水,一边在炉子烧红的铁盖上乱跑;譬如每天晚上,他都会先钻进被子里,等把被窝暖热乎了,才眨巴着眼睛招呼我进来睡觉;又譬如在我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在我耳畔轻轻哼唱蒙古童谣,关于山花,关于草原,关于那无比遥远的盛夏……
我知道他的苦心,便在他每次给我惊喜的时候,都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只是,我的心里,却很难真正的快乐。因为,我要的,阿来没有办法给我。
风雪越来越频繁,天越来越冷,年关,也渐渐临近。
我想我爸妈了。
我已经整整半年,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消息了。
不知道他们在数千里外的地方,过得好不好,安定下来了没有。
亦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想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我这半年的经历都告诉他们。当然少不了阿来夫。我想,我会用最隆重的篇幅来介绍他。告诉他们,这半年来都是他在照顾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亲密的兄弟。
我家人丁从来就不兴旺,到了我这辈,更是只剩我这么一根独苗。从爷爷奶奶到姥姥姥爷,一大家子人都宝贝我到不行。我想,如果爸妈知道我在外面有了这么好的兄弟,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
那天,我借着昏暗的油灯趴在案台上,用冻到僵硬的手指,艰难地在纸上写字。
阿来夫凑过来,下巴枕着我的肩膀,问:“你在干什么?”
我下意识抬手遮住纸张:“没事,太久没写字了,连笔都不太会握了,拿出来练习练习。”
阿来夫“哦”了一声,突然道:“小志,你教我写字吧!”
“教你写字?”
“对,教我写你们的汉字。”他的眼眸中满是向往,“我只在小学学过几个汉字,之后就没再学过了。等你教会我写字,以后你走了,我也可以给你写信。”
“别瞎说,”我本能地道:“我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他听了我的话,笑得眼睛眯眯着。我拉他胳膊,“你过来。”
他搬了个小板凳,像模像样地坐在我身边。他脊背挺得直直的,双手交叠放在案台上,颇有一股认真劲儿。
我被他逗乐了,“你干嘛?”
阿来夫道:“我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要求我们挺胸、抬头,手放在桌上,不能到处乱摸。你们老师不这样要求你们么?”
我哭笑不得,心说只有小学才会这样要求吧。到了高中谁还管你。不过也难为他,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
“好吧,”我道,“手伸来。”
阿来夫伸出左手。
“你伸左手干什么?”我道,“右手。”
阿来夫伸了伸右手,在我握住他的手之前,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可是小志,我以前都是用左手写字的……”
又小声道:“我不会用右手。”
我恍然大悟,想起了他之前教我骑马,总是用左臂环着我的腰;想起他用左手拉缰绳,用右臂托举海东青;想起那天我发了脾气,夜里他偷偷溜进来给我按摩,左手的力道比右手大;想起他无论是伤还是茧子,左手好像都比右手要多……
“你是左撇子?”我问。
“应、应该……”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你别担心,”我指节敲了敲他的左手手背,宽慰道:“不管用左手还是右手,写出来的字,效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说用左手写字是坏毛病,让我改。我改不过来,老师以为我故意跟他对着干,就当着全班的面训我,还让叫家长。到最后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用左手写字的怪胎。再过没多久,我就退了学……”
我静静地听完,很想问问他,退学是因为被同学们欺负、排挤了吗?那这个老师也太可恶了,简直是误人子弟的典范。我一想到那时瘦瘦的小阿来,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台下是班里同学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我就觉得心口犯堵。
一转念,又想起阿来夫曾跟我说过,他父母去世那年,他才只有七岁。这样的话……
当时很有可能,是在老师、全校同学排挤他的时候,他的父母紧跟着去世了……
在上海以外的地方,没念过小学的,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比比皆是,并没有什么稀奇。所以,当时的小阿来,家遭突变,没人供养他,老师否定他,同学排挤他……他的确很难再留在学校读书了。
可就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把老师教给他的上课纪律,记了整整十年。
他是一个那样热爱课堂的小孩,不是么?
他怎么会故意跟老师对着干呢?
我吸了口气,心被揪得生疼,拉着他的手也变得无限温柔。
我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着“永”字,不时偏头看他,他的脸颊被油灯映得微微泛黄,鼻尖挂着细密的汗珠。
许是干惯了重活,他的左手显得十分笨拙,可他的态度是那样认真,认真到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他都浑然未觉,注意力自始至终都聚集在笔尖上。
我教他写了十几个“永”字,终于,他可以试着自己写了。尽管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瘸了腿的小马驹在草地上撒欢,但总算还能辨认出那是“永”字。
他紧张地盯着我:“我…写得怎么样?”
“很好,”我夸赞道。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小脸不自觉地绽开了笑,“真的,原来左手也能写字。”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看着那个他亲手写出的“永”字,笑得眉眼弯弯。
有那么一刻的恍惚,我仿佛透过他眯起的眼角,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孩。
那个用左手依旧把字写得很好看,站在讲台上,挺起小胸脯,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骄傲地接受老师表扬的小孩。
“为什么一直教我写这个字?”阿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说:“因为这叫‘永字八法’,你仔细看,这个字有点、横、竖、钩、提、撇、短撇、捺这八法。只要写好这个‘永’字,那所有的汉字就都能写好了。”
他听完,吃惊地看着我,“那是不是说,我用左手,也能写出所有的汉字?”
我点了点头,“你不光能写出所有的汉字,你还能用左手,写出比别人右手更好看的汉字。”
阿来夫的脸上燃起了希望,他已经激动到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直在重复,太好了,太好了!
样子傻乎乎的,又单纯,又叫人心疼。
他乐完,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的手,“小志,我现在知道它念‘yong’了,也知道它怎么写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永’啊…”我想了想,看着他笑了起来,“‘永’就是‘永远’的意思。”
我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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