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小说:何时杖尔看南雪 作者:生九
    将醒时又被梦魇着了。

    梦见自己还是个在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婴孩,一双圆嫩嫩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隔了许久,好像有偌大的力气把她和母亲分割开,直到母亲的面容愈来愈模糊,模糊得岁岁已经分不清,她究竟是大鄢高高在上的元暮公主,还是仅仅不过一介平民之女。

    窗外一缕日光透进来,刺目的光线直愣愣洒在眼皮子上,岁岁皱了皱眉。大抵是昨夜下人办事马虎,又忘了将窗户拉严实。

    睫毛闪了闪,她终于睁开眼,从梦中醒来,如获新生。

    额头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寝衣被浸得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

    婢子欺春、伴雪忙过来伺候晨沐。

    梦里梦见虚幻的事,醒来后便要将它洗去。

    宫墙之下,必出清醒之人,岁岁算一个。

    今大鄢天子膝下诞有皇子八名,帝姬则独独岁岁一位。

    天子盼得一帝姬盼了不少年岁,直到十四年前,纯妃产下一女。天子大悦,特赐名“岁岁”,封号“元暮”。是以天下人谓元暮公主乃大鄢最金贵的女子。

    但岁岁知道自己不是,纯妃为搏君上盛宠,唱了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而她不过是戏中那一只狸猫罢。

    晨沐过后,殿外正刮着呼啸的北风,入冬了。

    似想起什么,岁岁问道:“怎不见阿娘?”

    欺春躬了躬身,答:“回殿下,昨夜起了大风,绕福园里的树儿被吹得东倒西歪,娘娘一早便往绕福园去了。”

    绕福园是岁岁出生时,皇帝下令为其母女二人建的园子,园名取自“山中绕古枝,腊梅渡福平”,故而皇帝亲手在园中栽下一颗梅树,祈求纯妃与岁岁安能福泽绕身。

    披上伴雪取来的雪绒貂裘,岁岁提步往绕福园的方向走去。

    行至园中,但见原本缠在梅树枝头的红绸子散的满地都是,许是今早又落了雨,湿巴巴的泥土溅在精致鲜艳的红绸子上,一片狼藉。就像人攀上枝头风光一时,不知何夕又碾落在尘土中。

    纯妃正躬身拾起地上的红绸子,手里捏着雪白的帕子,心疼地擦拭净红绸上的泥渍,微踮脚尖,将红绸挂回枝头。

    踮脚时却不慎闪了腰子,纯妃吃痛地“哎哟”一声,岁岁忙上前搀扶住,取过她手里的红绸子:“阿娘,我来吧。”

    纯妃扶着腰肢,无奈长叹一声:“岁月催人老啊。”

    岁岁回过头,伸手覆上纯妃的手掌,眨着一双乖巧的杏眼:“阿娘才不老,阿娘是这天底下最美的人。”

    纯妃看着确实不老,宫中妃嫔多有娘家撑腰,纯妃出身卑微,仅凭着这张魅惑众生的脸被皇帝钦点入宫为妃。

    皇帝最喜欢的便是她那双眼睛,一对桃花眼里似酿了酒,双目含情,似笑非笑,能把人看醉了去,是天生的媚态,宫中多少妃嫔效仿,却是学不来的。

    也不怪常有宫人私下议论,元暮公主生的与生母半点不像。

    岁岁长着一对水灵灵的杏眼,小鼻微翘,娇憨动人,如今年纪小,面目尚显稚嫩,日后长开了定当清丽出尘,与纯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绝色。

    纯妃宽慰地笑了笑,岁岁虽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可如今相伴十余载,已然是真心相待:“岁岁,你今儿多大了?”

    岁岁答道:“再过一月便要及笄了。”

    纯妃微微颦首,若有所思:“及笄了啊。”

    时间就像一只怕生又警惕的黑猫,不动它时,它便眨着碧绿的瞳仁静静审视着你,待你一提起它,它飞也似地撒腿跑了。

    似乎昨日岁岁还只是襁褓中不谙世事的婴儿,而今再过两年,竟要细细思虑起婚事来了。

    纯妃望向梅树最高的枝头上,那条随风摇曳着的红绸子,是岁岁满月那日,皇帝亲手挂上去的:“听闻翁国公世子一表人才,常廷尉膝下亦有一子文武双全,岁岁,你可有心仪的公子呀?”

    闻言,岁岁面上一红,心尖儿都发起烫来:“阿娘莫要拿这样的事消遣我,岁岁并未想过此事。”

    这般说着,她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彼时年幼,在青山书院里匆匆一晤,欺春责他见了公主何不行礼,那人挑了挑眉,回身静静注视着她,北风裹挟着他飒爽的白袍,一对剑眉犀利如斯,他眨着透亮的眼眸盯着她,像一头恶犬死死盯着盘中待啃的骨头。

    “你比青山还要绝色,可我宁俯首于青山,也绝不俯首于你。”

    他说话时嘴角尚噙着抹乖戾的笑,似怒非怒,明眸深处似有野风嚣尘。

    岁岁听了倒不恼,只觉得那日的冬阳过于明媚,明晃晃地撒在头顶,他嘴角的笑意毫不收敛地冲进她的眼眸。不知怎的,她的心便开始跳得慌乱,仿佛有只小鹿在里头四处乱撞。

    也许是那天的雪落的太过轻柔,也许是那天的风吹的恰到好处,以致这意气风发的少年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住进她的心里,深根发芽。

    后来经多方打听才得知,他是青山书院沈夫子膝下的次子,单名一个“年”字。

    虽说其父亲沈夫子乃一代大儒,沈年却半点没学到父亲的好,礼法不遵,目中无人,乃京都出了名的纨绔。

    纯妃见岁岁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快近年关了,若能在年前将你的婚事定下,也算取个好兆头。”

    岁岁一怔,劝阻道:“阿娘何必这样着急,我的婚事就算再放一两年亦非不可。”

    鄢国女子婚嫁得晚,岁岁宁肯拖着,纯妃却是真心希望她能早日寻得一位良婿。

    “你的夫君纵不要惊世绝艳的,也须得是一颗真心待你好的。”她说,“倘如沈夫子府中那位沈年之流的纨绔则是万万不能的,岁岁,你虽还小,可这等终身大事还是要放在心上。”

    “沈年”二字轻飘飘传入岁岁耳中,和着北风低低的呜咽,后头纯妃再说了些什么她便仿似听不见了,只道:“说到沈夫子,赶明儿我想上青山书院一趟,以谢夫子教诲之恩。”

    天色逐渐阴霾下来,寒意愈浓,这一年的隆冬来得格外迅捷,鄢国多雪,想不出几日,京都便又是一片银装素裹了。

    纯妃本劝着岁岁择个天气好的日子再上门致谢也不迟,却不知女孩子哪里来的这股执拗劲,延个一日半日的都不肯答应。

    天一早,天际边还泛着鱼肚白,冷气在砖瓦上结成一层透明的霜,透着阵阵寒意。

    伴雪为岁岁取来雪貂暖脖儿裹在颈间,朝外头望了眼,忧心道:“殿下,外头天儿寒凉,还是晚些去吧?”

    岁岁摇摇头:“晚了恐扰了夫子授课。”说罢又将上等的浮光玉置于锦盒间,未携随侍,只捎了伴雪便徒步往书院去了。

    青山书院是个清净地儿,背倚青山,故此得名。

    将行至书院阶前,天边忽下起了细雪,京都的雪是一年来的比一年急了,漫雪如鹅絮般纷飞着,愈下到后头愈发收不住,大有喷薄之势。

    伴雪忙护着岁岁躲到屋檐下避雪:“看这雪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殿下身子金贵,切莫染了风寒,且在此等奴婢片刻,奴婢去前头街市买把伞来。”说着便冲进细雪中,匆匆小跑而去。

    岁岁立于屋檐下,拍落肩上细雪,发间雪花早已融化,发丝被浸得湿凉,净增寒意。

    适时,有书童抱着扫帚来阶前扫雪,见了岁岁,惊得手中扫帚一扔,慌忙行了个大礼:“奴才拜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岁岁抬手道:“无妨,是我事先未曾知会,又怎能怪罪于你,起来吧。”又道了来意:“此番前来,是想拜谢夫子从前教诲之恩,不知夫子可在?”

    书童微微作难:“回殿下,夫子前些时日便去了江左进修,约莫要一月后才能回来,还请殿下见谅。”

    闻言,岁岁抱着锦盒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檐外的风雪不断往人面上掀,好一阵刺骨寒冻。她别目望向青山书院里,门后冗长的青石道宛作一汪幽深的长河,楚河汉界般把她与那人的界限划分得清晰明白。

    原是想借着致谢夫子的由头见他一面,倘及笄后阿娘执意定下婚事,只怕她便再没见他的理由了。

    宫墙下的人,从来身不由己。

    富丽巍峨的宫墙里头,什么都有,独独没有尽头,人被困在里面,仿佛也化作了重重宫墙,一生望不到头。

    檐外风雪交加,书童恐怠慢了公主殿下,又恭敬道:“殿下,外头这雪太大了,殿下若不嫌上屋里歇会。”

    岁岁没犹豫地点头,她应感谢这场雪。

    书童在前头躬身引着岁岁上主阁小憩,又取来上好的银骨炭点着,驱寒取暖,待一切安置妥帖,才又抱着扫帚去外头扫雪。

    屋内渐渐燃起暖意,门窗半开着,岁岁平目望向屋外,外面飞雪越落越大,如断线的珠帘扑簌簌落在地面,顷刻将青石道染成一片花白。

    几丈之外立有一座孤亭,隐在雪帘之后,朦朦胧胧,好不真切。

    岁岁眉黛轻轻挑了挑,望见亭中坐着一人,风雪把视线遮得模糊不清,亭中人与雪色融为一色,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白袍胜雪,玉树琳琅,京都再无人及得上他的风姿了。

    沈年。

    她跨过门栏,细雪骤时落了满头,脚踩在厚重的雪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天地静谧,她缓缓朝他走去。

    两人近了时,岁岁瞥见他面上一点微红,身前倒了几个空酒坛,手中白瓷杯里的半盏酒被他摇臂晃荡着。

    “你是哪家的姑娘?”闻有来人,沈年眯了眯眼,放下酒杯,起身笑嘻嘻盯着岁岁。

    洁白的雪貂暖脖儿把岁岁衬得分外娇小,雪貂毛呲在她清丽的脸颊上,和着满天雪色,纤尘不染,可她唇上那抹胭脂色又鲜艳欲滴,恰如枝头凌霜傲梅,一瞥惊鸿。

    一刹混沌间,沈年误以为是天仙下凡,晃了晃神,待酒意微消,方才看清来人,眼底顿又覆了层霜雾:“原来是天家的姑娘。”

    他言语轻佻,语气散漫,说话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却并不难闻。

    岁岁喜欢听他说话,沈年的口音里没有京腔惯来的严肃拘谨,听着分外随性,让她联想到北疆平原上最狂野的风,恣意潇洒,捉摸不定。

    岁岁将手里的锦盒往前一递:“这锦盒本是想当面交予夫子,以谢夫子教诲之恩,方才得知夫子已外出进修,我想,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沈年接过锦盒,随手置于亭下,余光瞥了眼亭外的风雪,见比方才小些了,便下起逐客令:“物既已送到,公主请回吧。”

    岁岁一时哑然,不知如何接话,犹豫许久,才踱步退出亭台,霎时雪沫子打在身上,把衣发浸得湿湿凉凉,但她脊背仍挺得笔直,立于风雪中,娉娉袅袅,风骨决然。

    将行两步,双色莲云金镂鞋被地面上冰冷的雪水打湿,思绪间闪过一刹清明,岁岁忽的回首,望向亭中人,笑问:“下月是我的生辰,于宫中设宴,你可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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