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雪去买伞这个时候才回来,来时衣裳湿漉漉的,活像刚落了水,盖因天色过早街市上的店面多未开门,寻了几里才找得售伞的店家。
她撑着伞举过岁岁头顶,自己身子则大半截落在雪里,唇齿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岁岁仿若未闻,只是望着亭中的少年,风声猎猎,她不知他回了自己句什么,亦或者什么回复都没有。
伴雪复又问道:“殿下,您在看什么?风势太大,我们该回了。”
岁岁收回眸光,手握上伞柄,将伞檐往伴雪那方倾了倾。
跨过门栏时,见那书童仍在阶前扫雪,薄雪纷纷扬扬,刚刚扫净的台阶不消片刻又被白雪覆盖。
岁岁不禁问:“何不等雪停了再扫?”
书童答:“回殿下,是公子吩咐奴才这么做的,公子说:既风来,便迎风,既雪来,便清雪,虽千万人吾往矣,休待风停雪止才出头。”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细细嚼过这句话,眸中闪过一阵清亮,如长夜深宫的屋瓦下,徒洒了一束金澄澄的光下来,明晃异人。
伴雪听罢忍不住上前嘲道:“你家公子倒是奇怪,这样扫下去不是白白浪费力气?半点不晓得取巧,真是个固执的怪人。”
岁岁回眸盯了盯她,语气肃然:“伴雪。”
伴雪吐吐舌头,收敛了几分。
待回宫后,岁岁开始觉得脑袋晕胀,鼻子里似蓄了棉花一样堵,果不其然是染上风寒了,请了太医过来开过药方,便在塌上卧着,整个人如同躺在棉花上,四肢了无力气,只有眼皮还在一张一合掐着架,昏昏沉沉间,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戌时,殿内燃着红罗炭,门窗被下人关得严实,生怕漏了寒气进来,炭火熏的满屋干燥,平白升起一股压抑沉闷来。
今夜月色清盈,岁岁打开窗户,淌了一地的月华如水进来,天上漆黑如墨,地面却是白雪茫茫,仿佛把世间划了个黑白分明。
夜色里偶有一阵鞋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沙沙作响,由远及近,沉重而急促。
这一路来的寝宫皆是门窗紧闭,独岁岁这一间半开着窗,来人没有犹豫,当即纵身跃入房中。
岁岁微惊,回眸看向来人,四目相对间,两人不由得皆是一愣。
他此刻比白日里多了一丝狼狈,发间掺了几点白雪,半张脸裹在血珠之下,触目惊心,白袍袖口里亦有鲜血自臂间汩汩流淌而下,室内渐渐弥漫起一股血腥味,血腥之余,还有几分梨花酿的醇香。
漆黑沉寂的夜里,一切都显得分外浓烈,血味、酒味、以及他灼灼双眸里跳动着的烈焰。
他定定望着岁岁,分明是仰视的视角,却不卑不亢。
岁岁来不及多想其他,迅速关了窗户,月色被隔绝在外,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在跳动着,长睫在她眼下洒下浅长的倒影,她轻声问:“有人要杀你?”
微光里,她看不清沈年的神色,但也能大抵猜到今晚所发生的事,青山书院离皇宫很近,若非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不会擅闯皇宫,现又如此唐突地躲进凤阳宫来。
沈年喘着粗重的呼吸,手扶着烛台强行让自己站直了身,朝岁岁一揖:“草民私闯皇宫犯下死罪,任凭公主处置。”
他眉头冷硬,眸底风雨如晦,语气却极轻极淡。
岁岁取来干净帕子递给沈年,以作包扎伤口之用,道:“沈夫子乃一代大儒,沈公子亦是品性端洁之人,今夜之举想必是迫不得已,我恕你无罪。”
“宫里的人都这样圆滑吗?”沈年盯着手里洁白的帕子,一股梅香自帕间蹿入鼻息,他问:“还是只有你如此?”
“也许世间的人都如此。”岁岁说。
她自小于宫中长大,不论是宫人还是纯妃,皆教她礼仪容止稳重端庄,处世之道隐忍圆滑,半点不出差池,人被磨得和光滑的珍珠一样,表面上玲珑剔透,其实心里头的棱角早就碎成了粉末。
炉子里的炭燃尽了,一点寒意涌上来,沈年的眸子却灼热如火,他用帕子缠在臂间,堵住血,说:“我便不是。”
四周死寂,静得能听见屋外大雪压断梅枝的声音,这场对话像是走进了死胡同里,岁岁绕不出去,沈年一个劲地往南墙上撞,谁也说服不了谁。
半晌,岁岁朝屋外喊道:“叹川。”
立即有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回道:“奴才在。”
沈年明眸微缩,看向岁岁,神情上已是赴死之豁然。
却听岁岁又道:“送一件你干净的换洗衣服进来。”顿了顿,又补一句:“闭着眼送。”
不多时,一个身形同沈年相近的宦者战战兢兢抱着青色宦服进来,双眼紧闭,不辨方向,竟对着火炉作了一揖:“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岁岁:“倘日后有人问起今夜之事,你当如何?”
那叫叹川的奴才是个机灵的,一听声音便知拜错了方向,旋即缓缓挪到岁岁跟前,施了个跪拜大礼:“奴才今夜从未进过殿下的寝宫,至于奴才的这件宦服,是奴才自己穿破扔了。”
岁岁满意点头,接过宦服,道:“出去吧。”
叹川转过身,冷不防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岁岁出声提醒:“门在右边”,这才磕磕绊绊地退出了寝宫。
沈年身上这件白袍着实扎眼,她让他换上宦服后,又遣散了门外所有婢侍,掩其出宫。
京都的冬夜一向寒冻,刚出凤阳宫,岁岁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夜风钻进衣领里,灌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沈年回头看向她,眉头微蹙,恍惚间有一刹,岁岁瞥见他眸中闪过一瞬担忧,但听他说:“公主回去吧,不必再送。”
可观他臂上血流不止,面色苍白,岁岁着实放心不下,依是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高耸的宫墙下,雪落了满头,仿佛一瞬间,他们都白了首。
沈年问:“值得吗?”
值得她这样尽心对他吗?
岁岁望着他,雪在眉心间消融,落进眼里,晃似长夜里一盏孤灯,乍破天光。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半晌,沈年默不作声,眉目里隐有雾气,远处有巡夜的侍卫朝这边走来,他看了看岁岁,道一声“冒犯了”,言罢扶上岁岁的腰肢,纵身一跃,脚尖在宫瓦上踩过,青衣划过夜空,融为一色。
那是岁岁头一次离他这般近,近得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身上馥郁的梨花酒香。
他轻功极好,疾而稳,在这墨色长空里划作一道弧线,她被他扶着,半点也不觉得颠簸。
待回到地面,已离皇宫有数十里之远。岁岁将将站稳,一道寒光倏地擦着面颊扫过,溅起劲劲寒风,沈年从腰间抽出匕首,反手挑落来人手里的长剑。
岁岁被掩在沈年身后,视线越过他清削的肩头,她看见三五个着黑袍的人,帽子兜住他们的脸,不见容貌,月光映在一柄柄长剑上,把剑光折射得清寒逼人,寒光照进黑袍人的眸子里,化作无边杀意。
黑袍人执剑刺向沈年,出手皆是一击毙命的招式,沈年徒握着匕首,挑翻迎面而来的长剑。
兵器相撞之声,皮肉绽开之声,仿佛都临着岁岁的耳膜炸开。
黑袍中有一人见攻击沈年讨不着上风,当下挥剑朝岁岁斩来,沈年伸臂搂过岁岁,那长剑堪堪划过她的腰际,腰间象征公主身份的令牌被斩落,金令明晃晃地躺在雪地里,几个黑袍人见此金令皆是一愣,诧异地看了一眼岁岁,旋即收剑而走。
岁岁拾起自己的金令,复看向沈年,这一番打斗间,他额上已涔满细汗,方才又用伤臂护下岁岁,臂间的伤口再一次挣裂,洁白的帕子上染了几点朱红,和着暗淡梅香,肖似迎风寒梅,百折不回。
沈年咬牙撕下袖间布帛,信手在伤臂上缠了两圈,扎了个奇丑无比的结,道:“公主现在该如何自处?”
他虽是这么一问,语调却冰冷,并无关心之意。
岁岁思量少时,道:“我半夜离了寝宫,半道而归只会惹人非议,”她看向淌在雪地的鲜血,“只能将计就计,假作遇刺了。”
身为将要及笄的少女,大鄢唯一的帝姬,她须得稳重自持,不丢了天家颜面,清眸扫过沈年的眉目,她想,自己最不愿的还是因为她的身份而牵连到他。
她伸手抽过沈年手里的匕首,刀光如水,在月色下折射出清凉的异光,仿佛白绫涤荡在波光粼粼的湖中。岁岁握匕首的手法尚显稚嫩,下手却毫不含糊,一挥一扬间,手臂上被剜出一道深长的血口子,鲜血沿着手腕滴到雪地里,化成好看的妃色。
“既是遇刺,自然要留点证据。”岁岁解释道,月光洒在她瘦削的身骨上,清致单薄,她把匕首还给沈年,径自朝山野里走去。
只要在这山野里平安度过一晚,明日一早宫里的人自能顺着线索找到她。
一望无际的白里,她拖着黛色长裙,腕上是触目惊心的红,于漫天清寂下,迎风而上。
沈年望向岁岁清瘦的背影,他知她向来是八面玲珑处世圆滑,当下此举也不过是为求两全,可此刻她的背影里却透出一股决然,雪沫子和着风沙,在沈年的心里绕成一个结。
他今夜亏欠了她。
沈年自认并非通透之人,不愿和旁人欠下债果。他提步追上去,眼底映了满月清辉:“今夜事因我而起,你既要在山野里度一夜,我便该护你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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