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间本就寒气重,雪沫子落在身上化成水,就像冰刀子扎进皮肤里。岁岁背倚着一颗枯树,眉睫间不知何时覆了层霜,嘴唇冻得发紫,她将头埋于膝间,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寻不到引火的工具,沈年索性把外袍脱了,披在岁岁身上。
雪打湿了他里头的单衣,寒意浸骨,他脊梁却挺得笔直,负手而立,任风雪来袭,彼自岿然不动。
岁岁扯了扯身上衣袍,眉目氤氲:“你穿着,别冻坏身子。”见沈年无所反应,又道:“出了宫,便不必顾忌我的身份,你且照顾好自己即可。”
沈年闻言神色一滞,回眸看着岁岁,眸里隐有风云翻涌,他眼底的灼光恍惚炬彻长夜。
鹤唳、雪月、霜天,俱衬映着他神情上那份郑重的“世皆醉而我独醒”。
沈年:“我从未忌惮过你的身份,也并非因为其他,只是不想心有亏欠。”
宫里人的思想大多僵成了锁,困在那方名叫“位阶之分”的黑屋里寻不到开锁的钥匙,但沈年是恣意的,他的“自我”永远立于万物之上,就像漠北黄沙上高悬的上弦月,尖锐凛冽。
岁岁眉睫微颤,嘴唇冻得说不出话,她伸手扯下覆在身上的外袍,欲退回给沈年,沈年见势上前按住她的手,一按之间,他才发现她的手冰凉得像浸过水的刀子,几乎散的出寒气来。
岁岁腕上的那道口子早已不流血了,却不知是流干的,还是被冻干的。
沈年按着她,语调清冷,眸光里却多了一段柔软:“公主安心睡一晚,明早回去后,你我都将今夜事忘了罢。”
岁岁寻向他眸底的柔光,心中纠结半晌,还是开口道:“其实你唤我‘岁岁’就好。”
沈年眉微蹙着,抿了抿唇,终归无言。
他伸手替她掩好衣袍,自己则抱胸靠于一树旁,白雪打在他肩上,显出一丝单薄,而溶溶月色落在他挺直的脊背间,光华映了满身,透过层层虚光,仿佛能窥见他身骨里的铮铮烈性。
岁岁抬着眼眸悄悄瞄了沈年几眼,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少女在心上人前那种机灵又可爱的小心机来,假装咳了咳,说:“好冷。”
沈年听罢,蹲在岁岁身旁,将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拢紧了几分,问:“还冷吗?”
岁岁思考须臾,点点头:“冷。”
沈年蹙了蹙眉,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遂搂上岁岁的肩膀,手指不慎拂过她的耳垂,一刹间像触到了发烫的火玉,他的指尖也跟着发起烫来,他一怔,强作淡定,身子倾了倾,复问:“还冷吗?”
岁岁埋低了头,感受着从沈年身间渡来的暖意,心尖便怦怦地快速跳动起来,发梢遮掩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双颊上似能滴出血的绯红,她低声道:“不冷了。”
细雪飘向沈年清削的脊背间,冰凉的雪水把衣裳印得深一道浅一道,他静静看着怀中人,正合眸睡去,嘴角尤含笑。
五更时闻见鸡打鸣,隐隐约约伴着声声“小殿下”。
岁岁眼睫颤了颤,慌地从沈年怀里脱身,青色衣袍顺势滑落在地,她才发觉沈年一宿都未曾眠过,整晚他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替她遮下风雪。
沈年起身披回外袍,透过重重林枝,四皇子梁归舟和御前汪公公正带着一批人马向此方走来,一声又一声唤着“小殿下”,岁岁伸手招了招,应道:“四哥哥,我在这。”
梁归舟快步行来,仔仔细细瞧了岁岁一遍,瞥见她腕上伤口,面色一沉,侧过眸,厉声令道:“速速去查是何人行刺,倘若查不出来,提头来见。”
岁岁慰道:“四哥哥,我无事,多亏……”她回过身,只寻见漫山遍野的雪,不见昨夜挡雪之人,落在发间的细雪融了,便有冷意钻进骨里,从骨髓盘旋到心头,这心里头便好像空了一截。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履行处。
回宫后,风寒加重,这回纯妃和平华帝将她担心得更紧了,凤阳宫里里外外又添三层护卫,再有御赐的驱寒之物及上品药材来来回回送了四五趟有余,岁岁喜静,索性关了门窗借称安寝。
寝宫里还藏着沈年上回换下的白袍,血腥味淡了许多。烛火摇曳,倒映在血迹斑驳的袍子上,白的地方反着光,澈净之下像极衣主人眼底的灼灼光芒。
分明布帛是清凉的,岁岁握在手里却觉得它烫得异常,就像刚被烈火温过的清酒,有一种无从下手的失措。
这白衣,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奴婢参见陛下——”
外头传来伴雪的声音,便知是皇帝来了。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烛火明灭,刹那间近要熄灭,少顷复又摇曳生影。
岁岁正襟危坐于塌前,身子挺得笔直,无端透出一股不自然。
平华帝眯了眯眼,瞳仁因年岁增长而稍显混浊,但眸底所迸发的精光却令人不可逼视。
他盯着岁岁,隐有审视之态,旋即径自坐在岁岁对侧,开口是低沉浑厚的声音:“岁岁,你可还记得昨夜行刺之人的身形?”
岁岁垂眸,作回忆之态,黛眉微蹙,道:“昨夜于病中昏沉,醒来时人已在宫外,行刺者着一身黑袍,我又受了惊只顾逃到山野间,已记不清具体形势了。”
平华帝眸光微沉,他不言语,视线移向房中那扇玉荷金绣流云屏,屏风下角,一抹突兀的白若隐若现。
岁岁心一紧,恍惚有风蹿入室内,掠过她的眼眸,惊起层层涟漪。
她突地站起身来,挡住平华帝望去的视线,声线隐隐发颤:“父皇,女儿现在想起来着实后怕,所幸四哥哥和汪公公寻见了我。”
平华帝收回眸光,阴沉的眉目下多了几分关怀,语气自也柔了不少:“岁岁,委屈你了,身子可有好些?”
岁岁答:“回父皇,女儿已无大碍,多亏了父皇命人送来的药材,否则也不会好的这般快。”
闻言,平华帝舒心而笑,面上露出难得的宽愉:“自小就你嘴甜。”
见此,岁岁眼底的惊澜适才平静下来,再寒暄了不到几句,平华帝劳心公务起身又要折回勤政殿,岁岁始松了一口气,却见平华帝行至门栏前陡然停下,回眸问道:“岁岁,你房内怎有一股血腥味?”
岁岁一怔,心脏提到嗓子眼。
屋外大风凛冽,把枝头上的梅花吹落了好几朵,花瓣陷在泥泞里,狼狈得抬不起头。
风嚣风止,天空里的残云亦被刮得所剩无几,天色阴晦晦地,似随时要吐落倾盆大雨。
“殿下,奴婢遵太医叮嘱抓了数味药材和于清水中,敷在伤口上有止血去痂之效。”
欺春抱着药盆远远行来,未曾行到跟前,声音倒先飘了过来,待见到平华帝,才慌忙跪下行礼。
平华帝并未计较她冒失,方才凝于眉间的疑虑亦渐渐消散,只吩咐下人仔细照顾岁岁便走了。
待平华帝走远,岁岁将藏于屏风后的白袍取出,差伴雪亲自送去青山书院,途中谨慎着勿叫旁人瞧见。
这宫闱里,说话做事半点出不得岔子,何况她这只戏中狸猫,更当如履薄冰,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注)
当晚,伴雪送了衣袍回来,守在宫门前踱步不定,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岁岁虽发现她异样,倒也不曾细问,女子有心事,如吃药时尝到的七分苦涩,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
夜里就寝时,天边落起细雨,打湿阶前珠帘,阵阵急猛晚风,掀翻塘底落红。天上的月弯曲尖锐得似一柄刀,斩满园清寂。
几日后,梁归舟遣人去查的刺客讯息有了眉目,那些黑袍人并非大鄢子民,而是来自邻边靖国,这些人训练有素,落网之后当即咬舌自尽。
靖国与大鄢交好数年,两国并立,从未有过冒进之举,而今竟行刺到帝姬宫中,在众人看来,大有交战之意,一时朝野上下动乱纷纭。
仅岁岁知道,这些黑袍人是冲着沈年来的,他如今既未入仕亦未为兵,怎会与靖国起了冲突,岁岁百思难解。
然年关将近,她的生辰也近了,宫中上上下下为着及笄宴忙活,岁岁顺势也将心中犹疑暂放于脑后。
但此日,有消息传入凤阳宫,汪公公上青山书院传诏命沈年即刻前往太和殿面见天子。
这些天放了晴,积雪早已消融,冬阳照在人身上应是暖和的,而此刻,岁岁心尖却好似压了团团阴云,轰隆一声惊雷,疾雨过境。
当下顾不得其他,只能先赶去太和殿了。
犹至殿门口,便可听见平华帝的质问。
“辜月廿五那晚,你在何处?”
状似波澜不惊的平和语气下,实则有滚滚暗涛翻腾不休。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炉里火星子爆炸时的那一声“滋滋”响,沈年跪在大殿中央,抬起澈净明眸,直视天颜。
辜月廿五晚,正是他闯入凤阳宫的那一夜。
他微作思量,清淡眉眼下是揽尽清风明月的从容自若,将要启唇,身后却传来一道清脆声音。
“元暮拜见父皇。”
平华帝眉关锁得更深了,视线在岁岁与沈年身上来复扫去,目光之凌厉,有如箭雨洒在二人身上。
“你来,所为何事?”平华帝问。
岁岁敛眸,心底权衡再三,只道是为了及笄宴诸般章程而来,稍顿片刻,她复看向沈年,眸底微微露出诧异之色,道:“沈公子竟也在此?辜月廿五那日我曾上青山书院向你下过宴帖,到今日也不曾收到公子的谢帖,可是不愿赏本公主这个脸?”
她无中生出宴帖一事,为的便是给沈年留一个话头,但凡他说廿五那日不慎丢失宴帖,寻了整整一夜而归,左右无从考证,平华帝纵是不信也奈何不得他。
沈年清眸扫过岁岁,她还是这般玲珑心致,言语行事滴水不漏。
只是他与她,从来不是一类人。
沈年垂首,冷清道了句:“草民不曾收到过公主宴帖。”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