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书院下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门口还摆了一辆华色马车,堵在路中间,直接挡住了行人去路。
岁岁赶到时正看见沈夫子和贺濂江被沉重的镣铐押着出来,沈夫子年迈,那双布满褶皱的老手被镣铐压出深深淤痕,脊梁骨却没有一丝弯曲,整个人清癯矍铄。
而青山书院阶前,沈年立于风雪中,眉目死死盯着身前的廷尉府左监宋岐苍,细雪打在他眸子上,那双清致眼眸里深藏冷意,仿佛有阵阵野风掀云直上。
宋岐苍与其对峙着,袍袖一甩,摆出一身官威,怒喝道:“沈年,你好大的胆子,廷尉府办案,你还想阻挠不成?”
远远地,岁岁清咳一声,宋岐苍回过头去,霎时身上的气势蔫了半截,忙不迭跪道:“下官参见公主殿下。”
岁岁抬眸越过宋岐苍跪着的身影,朝沈年望去,隔着重重细雪,她同他目光相撞,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大方报以浅笑,想叫他放心,但平华帝那句“但,沈年不行”又在她脑海中闪过。
须臾,岁岁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宋岐苍,并不叫他起身,而是漫不经心道:“本公主曾经受教于沈夫子,今日听闻沈夫子回京,刚想来拜访夫子,怎么宋大人这就要把人带走了?”
宋岐苍面色一慌,眼前这位可是大鄢独一位的帝姬、圣上最疼爱的小殿下,不是他这等小官得罪的起的,忙陪着笑讨好道:“回小殿下的话,这奸官贺濂江意图谋害六殿下,其罪当诛,沈知安亦有同谋之嫌,下官正奉命捉拿二人回去问话呢。”
岁岁慢悠悠行到贺濂江跟前,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这个人,她有印象。
沈夫子的得意门生,平华二十二年中进士,官拜左宫中大夫,都说日后定有大作为,加之此人与沈年交好,岁岁便留了个印象,奈何性情过于刚直,得罪了上头官员,后一贬遭贬,如今只落了个刺史一职。
岁岁眉一挑,质问道:“本公主听说贺濂江犯的是诋毁圣上之罪,何以又牵扯到我六哥身上去了?”
雪地里冷得异常,宋岐苍跪在地上双腿渐近僵麻,他揉了揉膝盖骨,强扯着笑恭敬答道:“小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贺濂江送了一名侍妾给六殿下,谁知这侍妾头天夜里就拿着刀意图刺杀六殿下,所幸发现及时,才避免六殿下遭奸人所害,下官以为贺濂江就是此案的主谋!”
贺濂江扯了扯干燥的嘴唇,冷笑一声:“血口喷人,这就是皇家,这就是世道!纵下官写一万首讥讽诗也不足以陈述这天下的昏暗。”
说罢,他乜了一眼岁岁,眼底不屑一顾。
沈夫子手肘撞了撞贺濂江肩膀,斥道:“濂江,不得放肆!”
宋岐苍抬眸偷偷瞥了眼岁岁,但见其面无表情,还以为是被贺濂江这番话所激怒,当即又是一副狗腿子模样阿谀道:“小殿下,贺濂江这等贼人不除不行,还请殿下准下官将这二人带回廷尉府严加拷问!”
岁岁冷冷扫了一眼宋岐苍,“宋大人怎还跪着,起来吧。”
宋岐苍咧嘴一笑,“多谢小殿下。”说罢扶着冻僵的双腿起来,险些站不稳,好在有手下来扶,待站稳了身子,又一脸义正言辞地扣押着贺濂江和沈夫子就要上马车,俨然一副秉公办事的清官模样。
下一刻突闻岁岁一声喝道:“本公主让你走了吗?”
“贺濂江犯事,与沈夫子有何干系?”
宋岐苍腿下一软,只觉八辈子的霉运都攒在了今天,又是碰上沈年这等纨绔,又是遇到公主刁难,他只得战战兢兢回过身来,答道:“小殿下,沈知安曾是贺濂江的老师,如今贺濂江犯了事,他窝藏贼人不说,又容忍贺濂江作诗诋毁圣上,实在不配为人师表!”
岁岁眉头蹙了蹙,她不知此案具体细节,但相信以贺濂江的性情不会犯下出格之事,眼下只能拖上一拖,回头向六哥梁惊赋问个明白。
“难得沈夫子回京一趟,宋大人连一个叙旧的机会都不给本公主吗?”
宋岐苍神色为难,“这……”
“倘若常廷尉问责下来,叫他来找我便是。”说着,岁岁径自从宋岐苍手里取过钥匙,替沈夫子解开镣铐。
她淡淡看了眼贺濂江,从他眼里瞧出几分鄙视又有几分不解。
岁岁没解贺濂江的镣铐,此人有罪名在身,若再偏护下去便有存心搅乱廷尉办案之嫌了。
她向来心思玲珑,凡事抓得准度,把钥匙还给宋岐苍后道:“宋大人就把这姓贺的带回去交差,至于沈夫子,不妨明日再来拿人,不过一个包庇之罪,也不急于一时半刻,你说是吗,宋大人?”
宋岐苍哪敢说一个“不”字,连连点头:“是是,小殿下说的是,下官这就把这奸人带回去问案。”
宋岐苍脚刚踏上马车,后头悠悠传来清脆声音:“宋大人的马车倒是好大的派头。”立时脚下一个打滑,跌坐在雪地里,雪水浸湿了半身官服,宋岐苍来不及擦去身上雪粒,慌忙合袖一揖:“小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回头便命人把这马车拆了。”
这回宋岐苍连马车都不敢上了,领着一干人在几厘厚雪上艰难行进。
薄雪纷纷扬扬,落了满首花白,唯岁岁头顶有伴雪撑着伞,自上而下的清贵气质与沈年和沈知安一对比,俨然是两个天地的人。
沈夫子倏然一拜,方才被镣铐押着时还是一身清傲风骨,此刻却甘愿跪拜于雪地中,头埋得极低:“老夫多谢小殿下。”
岁岁忙去扶他,目光不期然落在沈年身上,顿了一顿,“夫子不必言谢,我相信夫子的为人。”
风雪撒在人面上,像被刀子剜了一样疼,沈年不动声色站在原地,看向岁岁时,目光定格在她头顶那支雪青步摇上。
他知岁岁素来素淡,不喜装饰,还没想明白她今日怎么兴起簪发时,便听见一直站在一边的伴雪低声提醒道:“殿下,赵公子该等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落进平静的湖里,泛起层层涟漪,他的眸子颤了一颤,又快速恢复平静。
岁岁瞪了一眼伴雪,刚想解释,却听沈年淡淡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喜欢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了?”
顿了顿,他抬眸盯着半空中飘扬的细雪,纷复凌乱,好像这世间本就该是如此凌乱的。
沈夫子斥责道:“沈年,不得无礼!”
沈年笑了笑,眼波里却是平淡的,仿佛只是扯了扯嘴角,并无具切的含意。
有雪花落在耳廓边,岁岁抚了抚湿凉的耳垂,与此同时,一句轻淡的“谢谢”传进耳里,像落雪消融,轻缓缓滴在心头。
岁岁愣了愣,抬首时只见沈年已扶着夫子往书院里走了。
回过身,伴雪道:“殿下,我们现在快些去见赵公子吧。”
岁岁犹疑片刻,目下只是拖延了廷尉府带走夫子的时间,倘今日不将此案弄明白,明日廷尉府依旧会来拿人。
积雪堆满长街,风从北边吹来,发间的步摇摇曳成影。
岁岁转身向北,这是去宫里的方向,而六皇子梁惊赋此刻正在宫中。
寒风迎面而来,额间有发丝被吹落,落在两侧,衬着那张清稚的面容,头顶有一束冬阳洒下来,映见其眼底坚决眸光。
找见梁惊赋时,已是午时,于贺濂江一案,梁惊赋不作隐瞒,原是前些时日他瞧上了贺濂江的妹妹贺姝,便把人要来做了侍妾,岂知贺姝不从,夜里拿刀意图刺杀梁惊赋,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事。
此案有冤,又牵涉甚广,左思右想下,岁岁只得去找平华帝。
大殿里,平华帝乜了一眼岁岁脚上湿透的鞋,眨了眨眸,似一切了然于心,“你倒是比你六哥懂得体谅民心,此案复杂,朕会让审刑院再复审一次。”
岁岁一揖,发间坠下一滴消融的雪水,“谢父皇明察。”
红泥火炉里升上些许烟雾,平华帝立于雾后,面上神情亦如缕缕青烟般难以捉摸,“岁岁,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你可明白?”(注)
岁岁一怔,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不解,却还是道:“岁岁谨遵父皇教诲。”
平华帝无奈一笑,目光望向堂下这抹单薄身影时,又仿佛望向了更深远的地方,一刹间好像从这身影上找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状似顺从循礼,却无时无刻不在方圆之间独辟蹊径。
半晌,平华帝挥了挥袖,长叹道:“罢了,你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红泥火炉里的炭燃尽了,烟雾消逝之际,岁岁抬眸寻向平华帝眼底的情绪,只窥见几许纵容与几许无奈,而那精明的眸光下隐藏的更多东西,她却始终参悟不透。
道了告退之后,岁岁快步朝宫外走去。
沈夫子的事暂可放下心来,只待复审结果出来即可。
天色渐沉,漫天飞雪弥落,漓河上撒满了河灯,酒家上扬起大红灯笼,街市上熙熙攘攘,京都的烟火气唯在此时尽显不余。
岁岁倏然想起还约了人于漓桥相见,此刻已是戌时,清月映了满地盈辉,夜晚凉意愈浓,伴雪道:“殿下,已经这么晚了,赵公子兴许回去了。”
她眉一蹙,提裙奔向漓桥,伴雪没跟上,雪撒了满身,发间的步摇也仿佛摇摇欲坠。
远远地,岁岁看见漓桥上立着一道青衣,眉间满覆霜雪,巴巴地趴在桥栏边,呆愣又无措。
岁岁走到他跟前,月色洒下来,赵无尘的眼底闪过光亮,原本呆愣的神情转而变得喜悦起来,他从袖子里掏出糖饼,欣喜道:“小殿下,你终于来了,这是我阿娘亲手做的糖饼,特别好吃,送给你。”
岁岁一愣,接过糖饼,拿在手里才发现这饼已经冷得发硬了。
赵无尘一时窘迫:“都怪我,饼都冷了,我再去给殿下买些热乎的来。”说着便要往附近的食店走去。
岁岁拉住他,“无妨,我喜欢吃凉的。”顿了顿,她问:“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回去?”
河水卷着涟漪把河灯往桥边推近,光晕映见赵无尘不染尘埃的眼眸,干净得仿佛夜空里一瓣纯白的雪花。
他答:“我答应了在这里等殿下,没等到殿下,我就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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