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小说:何时杖尔看南雪 作者:生九
    沈年双指捏住剑锋,反手一挑,下一瞬这长剑已被横在来人跟前。

    赵无尘愣了愣,他身为将军之子,眼前这人又瞧着身形清削,怎么武力貌似在自己之上。

    正想提剑再交手一回,却闻岁岁道:“无尘,把剑放下。”

    她语调轻缓,呛了水后声音犹有沙哑,竟比往日里要更酥软几分。

    赵无尘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字被叫出来原是这样好听,仿佛泠泠月色下柔软荡漾着的波光,于是他便心甘情愿臣服于这道温柔声线里,默默把剑收回鞘中。

    伴雪上前紧张道:“殿下这是落了水?坏了坏了,殿下的身子才好没多久,可不能再染风寒了。”

    闻言赵无尘愤愤瞪了眼同样一身湿透的沈年,“定是此人害的小殿下!”

    沈年扫了一眼赵无尘,没说什么,河面上的微光朦朦胧胧倒映在他眼睫下,眸底风雨已褪,却覆了层霜雾。

    岁岁:“今夜人多难免出乱子,不怪谁。”

    顿了顿,她拧了拧湿巴巴的衣袖,冷不防拧出大片水来,蹙眉道:“这样子回宫定是不行的,得想个办法把衣裳烘干了。”

    赵无尘急着想帮上忙:“那殿下便来我府上将衣裳烘干好了。”话说完才仔细思虑一番,又垂头为难道:“只是要委屈殿下从将军府的后门进去。”

    岁岁抿了抿唇,没拿下主意,倒不是因为要绕后门,只是怕叫赵将军赵夫人发现了恐会落人口舌,有损天家颜面。

    赵无尘又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这后门是我幼时贪玩偷偷凿的,这门位置隐秘且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定不会让旁人发现。”

    乍一听竟像是个狗洞,岁岁仍是没说话。

    见她犹豫不决,沈年蓦然开口:“来沈府吧。”

    夜风里混杂着细细梅香,应是有细雪落在眼睫上,叫岁岁一时瞧不真切沈年的神情,却恍惚捕捉到他眸光里的闪烁。

    沈年刻意别开脸,轻声道:“夫子一向在书院歇着,长兄如今定居凉州,很少回来,平日沈府里也就只有下人。”

    他说完,又忍不住看了岁岁一眼,却迟迟不见她决定。

    周遭静悄悄的,远处的人潮亦渐渐散去,只余下一片灯火阑珊。

    沈年定定盯着岁岁,静默良久,又道:“你可以对我放心。”

    岁岁一怔,指尖颤了颤,迎面而来的微风仿佛化作一杆拂尘,在她心上扫了又扫,似试图扫乱她一贯的清醒与自持。

    赵无尘偷偷瞄向岁岁眼眸,看见她眼下落了滴白雪,像颗泪痣,反着清亮的光,而她望向沈年的眼神亦是那样清澈澄亮。

    他想张唇再说些什么,岁岁已道:“那便有劳沈公子了。”

    言罢,岁岁又向赵无尘致了谢,两相作别后便捎上伴雪跟着沈年朝沈府走去。

    近处的酒家熄了灯,洒落满身月。

    岁岁随沈年至沈府,才发觉他府上冷清得不像个家,除了管家外就只有零丁几个负责扫地的人。

    沈年让伴雪到管家的值院里候上片刻,自己换了身干适衣物后便带着岁岁来到湢室。(注)

    屋子简陋,却隐有梅香。

    沈年默不作声替岁岁放好水,准备物品,而后退到门口:“我在外面守着,你且放心。”顿了顿,看见她滴水的袖口,又道:“红炉里点了炭可以用来烘衣服。”

    说罢便退到屋外,将房门合得严严实实,随后当真坐在阶前,一丝不苟地把着风。

    不消片刻,雪落了满身,刚换过的衣服顷刻又变成湿的。

    他冷着眉头,抬首望向天边月牙,月色清澄,似乎也在望着自己。

    困顿间,身前传来一个声音。

    “休言。”

    沈年抬眸,竟是沈夫子回来了。

    “在这坐着做什么,怎不回屋歇息?”沈夫子道。

    沈年站起身来,侧目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倒不慌乱,思忖片刻道:“我正准备洗沐。”

    沈夫子朝湢室看了一眼,又看向沈年身上的白衣,他眯了眯眼,记起白日里沈年出门时穿的并不是这一身。

    却不点破:“那怎么还坐着,赶紧去洗了,早些歇下吧。”

    沈年点点头,却不动身。

    沈夫子便直愣愣地盯着他,似是要看着他进去才作罢。

    沈年:“我这就去洗。”说罢硬着头皮转身走进湢室。

    岁岁正用完沐,将将换上烘干过的里衣。

    再要去拿其他衣物时,只见沈年从门外进来,她一时愣在原地。

    房间里还弥漫着水雾气,隐隐梅香在鼻息间乱蹿。

    那一袭轻薄的藕荷色里衣曳地,将身形勾勒得曼妙,她发间还在滴着水,滴滴嗒嗒落在衣面上,浸湿了好几处,几乎能窥见衣下景致。

    雾色晦晦,分明是深冬时节,屋子里却乍开春色如许。

    方才在外面同沈夫子扯谎时没慌,却在见到岁岁颊上那抹红晕时,沈年心底涌起一阵兵荒马乱。

    她本就肤白胜雪,此刻颊上浮着绯色,鲜艳欲滴,像是落在雪地里的一朵梅。

    升腾的雾气横亘在二人之间,他深眸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所幸没叫岁岁瞧真切。

    沈年陡然转过身,开门出去,雪沫子打在面颊上微微凉,却丝毫不足以缓解身骨里的烧灼。

    一抬眸,竟见沈夫子还立在原地,言笑晏晏:“怎么出来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有一鼎古钟在脑中敲了又敲。

    沈年踌躇道:“有东西忘了拿。”

    语毕,转身去隔壁厢房随意拿了样物什。

    再进到湢室里,岁岁已穿好衣裳,屋里的雾气散去,她眸子却似蕴了水,转首望向沈年时,恍惚如溶溶月色洒向他。

    岁岁擦发的动作一滞,刚想说些什么缓解这片刻的尴尬,外头传来沈夫子的声音。

    “休言,你拿剪子做什么?”

    沈年低眸一看,当真没注意到自己拿进来的是把剪子。

    他随口编道:“裁衣。”

    沈夫子在屋外面色一凝,眉目里有几许担忧,又叮嘱道:“可莫要做傻事啊。”

    沈年应了声是,将剪子放在一旁。

    屋里静了下来,起初浅淡的梅香竟变得浓郁起来。

    岁岁问:“休言?”

    沈年轻声解释:“是我的小字。”

    岁岁垂眸,心底却默默念了一遍,也觉唇齿生香。

    休言,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她忽而又问:“这屋里怎有梅香?”

    沈年愣了一瞬,辜月廿五那晚的记忆原如一坛陈酿被他封藏于心底,经她一问,那记忆霎时被连根拔起,连香味都犹在鼻间。

    他仍记得在凤阳宫时,岁岁递给自己的那方白净帕子,有细细梅香涌动,恍惚是凛冬里捕捉到的一缕春,风雪夜行望见的一寸月。

    于是自那晚回府后,他便吩咐下人将屋子里都熏上梅香。

    沈年抬首对上岁岁眼波,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竟不敢说出真由,只道:“兴许是院子里多种梅树的缘故。”

    很多年以后,他都无法解释这一刻的怯退。

    月下藏梅几回,惊起涟漪一纹,还以为只是风动。

    岁岁擦干发间的水珠,重新挽好发,雪青色步摇缀在发间,衬得人玲珑清致。

    沈年打开门一角,见沈夫子已不在外头,才让岁岁出来,又去值院里叫上伴雪。

    他提了盏灯送她回宫,灯火如豆,照彻一汪长夜。

    宫门口,岁岁道:“休言,多谢。”

    她唤他的字,咬字时的酥软与清泠都分外好听。

    沈年曾说不俯首于任何人,却在此刻对岁岁做了一揖:“该是我谢你。”

    岁岁倏然笑了,晃是月色与雪色之间,洒下的第三种绝色。

    她转身回了宫,油纸伞遮着半身风姿,不见容姿也惊鸿。

    翌日。

    审刑院复审贺濂江一案的结果出来了,照大鄢律法,贺姝谋害皇子未遂,贺濂江乃此案主谋,当以论斩。

    岁岁得知以后,正想再向平华帝说个情,却闻天子已向审刑院及廷尉府下诏。

    贺姝做梁惊赋侍妾并非心甘情愿,且其未对梁惊赋造成伤害,而今又死于火灾之中。贺濂江负丧妹之痛,加之态度诚恳,可适当降刑。

    至于讽刺诗一事,似是念在沈夫子的情面上,平华帝倒未计较过多,只罚了夫子俸禄,免去贺濂江刺史一职。

    但审刑院却不依不饶,定要按大鄢律法执刑,常廷尉以为贺姝无辜,可按诏书判刑。

    两相争执不下,触了天颜,平华帝索性批了常廷尉的意见。

    于是遵廷尉府处置,贺濂江处以革职,入牢狱三年。

    平华帝治世数十年,当得起“明君”二字,他知自己这个六子梁惊赋是个风流花性的,他身为皇子,强行令贺姝做侍妾,旁人看来是贺姝的殊荣,可倘若她不愿,安知不是犯了强掳民女之罪?

    此案如此结案,倒也算的上公正。

    沈年想去牢里见上贺濂江一面,左右找不到可疏通关系的人,竟只有找岁岁帮上一忙。

    岁岁倒是答应得爽快,于未时引着沈年至廷尉府,闻元暮公主前来探狱,衙差不敢不敬,这便给岁岁开了门。

    贺濂江见到沈年,先是一笑,又看见岁岁,面色陡然恭敬起来。

    犹记得初见岁岁时他尚是鄙视之态,可此番逃过死劫,贺濂江知这其中定有岁岁帮衬,如此算来,可称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沈年道:“我没救到贺姝。”眼底隐有愧色。

    贺濂江笑了笑:“我猜到了,若凭你我之力就能从梁惊赋手里救下她,这世间哪还会有那么多枉死之人。”

    顿了顿,他看向岁岁,眼中一亮,才发现这位小殿下身上的气质竟不同于他见过的其他殿下。

    虽是同样的贵气在身,却清雅不俗,眼眸更是澄澈如月。

    贺濂江收回眸,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顿了顿,他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镣铐,无奈苦笑:“沈年,我知你心中有一志,我亦和你有着同样的志,可你已看到我如今下场,作为知己,我想送你一句话:莫要只身挡风。”

    沈年:“倘若我便是这场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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