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小说:何时杖尔看南雪 作者:生九
    透过重重铁杆,贺濂江看向沈年,目色复杂。

    “小殿下,可否让我单独和沈年说几句?”

    岁岁点头,转身出了狱牢。

    贺濂江谨慎看了看左右,才道:“沈年,我知道你不是沈夫子之子,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是你的真名,但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你和我都是同一类人,日后若我有幸能活着出去,但凡有我贺濂江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沈年微微抬眸,得见贺濂江眼底的真挚。

    他知自己性骨不似沈夫子之风,平日里又独与濂江相走甚近,引他怀疑也是在所难免。

    遂也坦诚道:“我的字即是我真正的名。”

    贺濂江探头远远望了眼门外:“休言,我不管你对小殿下是真心还是利用,但小殿下和一般人不同,你莫要负了她。”

    监狱里静了许久,阴晦潮湿的气息翻涌在鼻际,衙差正踩着散漫步子朝这边走来,示意探监的时间过了。

    出了廷尉府,外头仍在落雪。

    岁岁立于桥边,眸光远远落在桥上一个妇人身上。

    这腊月寒冬的天,其身上只着一件单薄麻衣,怀里抱着的婴儿还在啼哭。

    桥上正走过一位穿青色补服的官员,应是在廷尉府当差。

    妇人见到官员,忙忙揪住他衣角:“官爷,求求你了,贱妇不求什么名分,只想求官爷收留这个孩子吧。”

    官差怒而甩袖,从袖袋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被妇人触碰过的衣摆,冷哼道:“本官劝你别太得寸进尺,一个娼妓,想靠赖着本官飞上枝头?”

    妇人咬唇摇了摇头,眼角泪珠与溅在颊上的雪花一齐滚落。

    她跪在地上,不住地朝着官差磕头:“官爷,这孩子好歹也是您的骨肉啊……”

    闻言,那官差蹙起眉,抬腿踢在妇人肚前,妇人跌在雪地里,额角青了大块,双手却仍紧紧抱住怀中孩子,不曾松开。

    妇人从雪地里挣扎起来,雪沫子洋洋洒洒落在她眉睫上,望着官差冷漠远去的背影,眼底怅惘愈深。

    似是感受到岁岁的目光,妇人朝岁岁看去,嘴角艰难挤出一个弧度,自嘲般笑了笑。

    岁岁上前几步,拿出一袋碎银递到妇人跟前,道:“好好活着。”

    妇人愣了愣,指尖迟缓伸到银袋前,犹疑许久,到底还是一把收下,将其放在婴儿襁褓中。

    “姑娘菩萨心肠,贱妇却无以为报,倘若姑娘不嫌,贱妇甘愿为姑娘做牛做马。”说着便作势要下跪。

    岁岁当即制止她,道:“我曾听人说,既风来,便迎风,既雪来,便清雪,于风雪中竖一盏长灯,当是我该做的。”

    妇人怔然,细雪浸湿了发梢,几缕发丝从岁岁额前落下,她看见匿于发丝后的双眸里,隐有灯火明彻。

    怀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重,应是受不住外头的寒气,妇人无奈含歉,躬着身子连连致了数声谢意,才抱着孩子匆匆离去。

    岁岁转过身时,看见沈年正立于桥下,静静望着自己。

    纷纷扬扬的细雪在二人之间拉下一层巨帘,沈年倏然一笑,风雪骤时被冲淡了,天地柔和,他嘴角的笑弧在不知名处漾开层层波纹。

    隔着雪帘,沈年道:“你可愿……”

    “给本官把此人拿下!”

    宋岐苍带着一行人从廷尉府气势汹汹走来,二话没说扣押下沈年。

    岁岁状问他何故拿人,宋岐苍谄笑着解释道:“回公主殿下,贺濂江于狱中惨死,本官怀疑是沈年在方才探监时投的毒。”

    “濂江死了?”沈年抬起头,漆黑的眸里映着晦暗的苍穹。

    宋岐苍笑道:“死了,杀他的人正是你。”

    “轰隆”一声惊雷过境,转瞬间电闪雷鸣,疾雨倾盆而下。

    雨点子不偏不倚砸在沈年脊背上,一身白衣被浸得深深浅浅。

    宋岐苍拿着官威喝道:“带走!”

    沈年甩开监官钳着的手臂,自己走着。

    他每走一步,鞋履踏在石板间便溅起深深水花,雨点夹着雪粒朝他身上打,脊梁骨仍挺得笔直。

    雨水把视线冲刷得模糊,岁岁却透过雨雪间的缝隙,望见那道蕴在他身影中如匕首般锋利的反骨,直刺天空。

    岁岁最后是淋着雨回去的,回去后用完沐,欺春来报:“殿下,您今日不在府上时,纯妃娘娘来过,说是婚事一事大约是定下来了,具体细则等您回来了再议。”

    岁岁握着帕子的指节僵了僵,帕子一角静静躺着墨色字迹——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她紧了紧手中帕子,眉心浅浅蹙着。

    外头大雨倾盆,雨点子在地面上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爆竹般喧嚣。

    良久,岁岁吩咐欺春关上殿门,只道“此事明日再议”。

    夜色浓沉,岁岁躺在塌间辗转难眠。

    稀微烛火下,她望见静置在烛台旁的帕子,见字如晤,透过道道深重的墨迹,似能窥见他清冽面容。

    宫墙里的规矩如顶尖杀客手中的刀,快而无形,唯有清醒自持之人才能于这刀下存活。

    可人束缚得久了,棱角被磨成茧子后也仍旧会破骨而出。

    岁岁起身吹灭烛火,一刹间火光灭,一刹间眸如炬。

    倘世事如梦,刀尖起舞又何妨。

    次日。

    岁岁同纯妃议定婚事,推拒是再无推拒的可能,只能将日子延后,再待转机。

    尔后,她又吩咐伴雪捎了话给赵无尘,约定于荆秋楼相会。

    昨日的雨绵延至此刻,已化作细细雨丝,苍穹被雨水洗刷得通碧澄澈。

    岁岁席于荆秋楼二层雅间,候了片刻,伴雪便引着赵无尘至雅间来。

    赵无尘拘谨坐于对面,将想张口说些什么,岁岁已道:“无尘,这次就这样约你相见,实在唐突。”

    赵无尘连忙摆摆手:“不唐突,不唐突。”

    岁岁笑了笑,笑意朦胧在氤氲的茶烟之后,好不真切。

    岁岁:“你我之间的婚事,你兴许已知道了,只是还从未问过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愿……”

    “小殿下,我愿意。”赵无尘骤然打断道,茶面倒映着他诚恳而清澈的眼神。

    “小殿下,我爹常说男儿志在四方,习武是为保一方太平,守一隅安宁,我从前一直不明白,”他顿了顿,忽而抬眸,眼底纤尘未染,“可直到遇见小殿下,我便明了了,你是我唯一想要守护的安宁。”

    楼外雨丝缠绵,打在檐上滴滴嗒嗒,仿佛梦呓低喃。

    岁岁蹙了蹙眉,眼前升腾着的似乎不是茶烟,是浓雾。

    那双清澈眼眸里的情真意切,试图穿云拨雾而来,她却别开脸去,难得扮一次糊涂。

    一瞬混沌里,隔壁雅间传来嬉闹声。

    “你们可知扇佪坊近日又进了一批娼妓,真真是个顶个的艳丽。”

    “哼,我前年在扇佪坊做了一个女的,昨儿竟抱着孩子来跟我讨名分。”

    “诸位有所不知,扇佪坊的女子在沦为娼妓前可都是良家女子,多半是被强掳来的,你这一个不慎留下了种,人家自然会赖上你。”

    “强掳民女、逼良为娼可是触犯我朝律法的事,这扇佪坊……哎,等等,我记得扇佪坊前些时日被烧了呀。”

    “你们可知扇佪坊背后的主子是谁?当今六殿下,哪能容它一把火就烧干净,这别处的分坊可多了去了。”

    “嘘——,议不得,议不得。”

    雨点淅淅沥沥,隔壁雅间逐渐静了下来。

    岁岁眉关却蹙得更深,心下百转千回,忽而抬首看向伴雪。

    伴雪被盯的发怵,却不敢问。

    茶茗里的浓烟散了,散如断线的思绪陡然变得明朗起来。

    岁岁道:“我恐是还得去廷尉府探一次监,只是不能再以公主的身份去。”

    稍顿片刻,岁岁起身,来到伴雪身旁。

    “伴雪,只怕要借你的衣裳一用。”

    如今她与赵无尘的婚事虽暂未落旨,却已是满朝皆知板上钉钉的事,倘她以公主身份去探沈年的监,于皇家、于将军府都有驳颜面。

    岁岁知贺濂江的死另有其因,沈年亦是被陷害的,方才又得知扇佪坊背后的人正是梁惊赋,她总有种直觉,贺濂江的死与梁惊赋脱不了干系,她须得将这些线索当面告于沈年。

    赵无尘木然回过身,到雅间外回避。

    待岁岁与伴雪换过衣裳,岁岁扮作婢子和赵无尘上廷尉府探监,伴雪则憩于雅间中等二人回来。

    细雨绵绵密密,岁岁路走得急,鞋尖湿了大半,凉意从足底升至心头,盘旋着扯不断的愁绪。

    到了廷尉府,才知沈年被关在深处的拷问室里。

    岁岁深埋着头,跟在赵无尘身后往里头走。

    晦涩的霉味自黑暗里扑面而来,夹杂在湿霉中的,还有极浓烈的血腥味。

    一盏微弱的烛火下,岁岁看见被绑在邢台上的沈年。

    他的白衣染了血,几乎不辨原本颜色,衣口撕裂处,里面的皮肉翻飞着,甚至能见森森白骨。

    听见脚步声,沈年抬起头,火光衬映着他苍白的脸颊,一双眸子却清明恫亮。

    他看见岁岁的装束,先是一愣,尔后又了然于心。

    岁岁与赵无尘的婚事,他从宋岐苍嘴里知道了,她其实是不该来的。

    当日于桥下,他听见岁岁说于风雪中竖一盏长灯,便想起宫墙下的某个夜里,她亦是如此坚定说着虽千万人吾往矣。

    于是在那场纷扬的大雪里,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这道单薄身影。

    她清稚的面容下,藏着的从来不是圆滑与世故,而是最隐忍的刺角与最锋利的温柔。

    沈年那日想问的其实是“你可愿与我一起迎雪”,而今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岁岁把在雅间里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沈年。

    沈年沉思片刻,道:“昨日你在桥上遇见的那位妇人,想来是从扇佪坊出来的,只有找到她才能知道更多线索。”

    岁岁点点头,离开时忽而从怀里取出一方带字帕子,递到沈年手中。

    岁岁:“你我都知世事如流水,一定要活下去,你的风才能将这些浊水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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