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转晴是两天后的事,残阳洒落得细碎,积雪无声消融,融雪时最冷。
岁岁是在巷陌深处的草屋里寻到的那位妇人。
屋子用草枝和枯木搭成,于铺天盖地的冷意里摇摇欲坠。
妇人的孩子正安静熟睡于靠窗的床上,斜阳在婴儿长长的眼睫下洒下一道光影。
她从厨房里沏了杯茶出来,茶色混浊,妇人垂眉窘迫道:“寒舍简陋,茶也是粗茶,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岁岁握着杯盏暖手,轻声道:“此次来叨扰你,其实是有一事相问。”
妇人端正坐于对面,拘谨着身子,诚恳道:“姑娘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岁岁:“ 你可是从扇佪坊里跑出来的?”
闻言,妇人霎时心尖一沉,脑袋嗡嗡作响起来。
狂风卷着草屋嘎吱作响,冷气从窗檐里偷溜进来,钻了满室寒意袭人。
她下意识揪紧衣摆,微微抬目观察着岁岁的神色。
但见岁岁指尖轻轻敲打在白瓷杯上,发出有一下没一下地清脆声响,搅得人心里慌慌。
她嘴角却挂着清浅笑意,半侧脸颊笼罩在暖阳中,温软而无害。
妇人这才在心里作了定夺,怯声答道:“不瞒姑娘,我叫曦娘,从扇佪坊里跑出来有一年多了。”
说着她埋下头,鼻子一抽,委屈如破了防的洪水一瞬间席卷全身,双眸中不断涌出点点泪光,哽咽道:“我原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某日上街时遭恶人掳劫,醒来时竟成了扇佪坊的一名娼妓,就算我如今溜了出来,也是再没脸面回去与亲人相认。”
岁岁问:“何不报官?”
曦娘无奈摇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扇佪坊后头的主子来头大着呢,没人敢报他的官。”
岁岁抿了一口盏中粗茶,唇齿间生起些微苦涩。她站起身,暮色落在她眼底,清亮如月。
“我带你去报官。”
曦娘惊得连连退后几步,慌忙摆着手道:“姑娘,我知道你定是不凡之人,可那位主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姑娘何必为了我这贱妇去涉这趟险?”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心中长灯。”
人在雾里行走,无有代者。不见来路,不见归途,凭一念点一灯,方不至迷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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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鸣冤鼓自平华帝登基后,便从未响过,都说这是太平盛世。
当岁岁抓着曦娘的手敲响第一声鸣冤鼓时,鼓声震慑长天,树上的梅也抖落了好几瓣。
斜阳金刺刺的,覆了满身霞辉。
张御史闻外头的击鼓的人是元暮公主,抚着满头的汗出来接见。
曦娘得知岁岁身份时,险些站不稳,双腿不住地发着抖,在人的搀扶下才战战兢兢走进审刑院里。
张御史不敢坐在堂上,恭恭敬敬请着岁岁落座。
岁岁立于一侧,眉眼清致至极,淡淡道:“张御史好生问案便是,不必管我。”
张苍躬着腰连连点头,打量了一眼曦娘,问:“来人为何报官呐?”
曦娘小心翼翼抬眸,借余光瞅了一眼岁岁,见到她轻轻点头,才道:“民女要揭发一人。”
张苍:“何人?”
曦娘攥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咬咬牙,心一横豁出去道:“当今六殿下梁惊赋。”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张苍额上汗如雨下,他知曦娘敢来报六殿下的案,定是有元暮公主撑腰,偏生这二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天色昏黄,积雪融后,冷意愈发张狂,蓄了满屋子的寒气刺骨。
张苍岂敢再往下问,心中想不出良计,正僵持之际,堂外又来一人。
来人步子散漫,嘴角牵着漫不经心的笑,“本王听说审刑院里有人要告我,便想着来见一见,竟不想妹妹也在这里,当真是巧了。”
岁岁朝梁惊赋冷冷一笑:“不巧,人正是我带来的。”
梁惊赋瞟了一眼曦娘的脸,当下没认出来,却也猜得出应是和扇佪坊有关。
梁惊赋走到曦娘跟前,居高临下盯着她,“不知本王犯了何事,值得妹妹如此兴师动众,你且说来听听。”
曦娘跪得双膝发麻,梁惊赋的话语如一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背脊上,叫她喘不过气来。
“怎么,你不是要揭发本王么?”梁惊赋含笑质问。
曦娘浑身颤抖,目光已不知去瞧谁的好,只有盯着眼前地板,“啪嗒”一声湿汗自额间落在地上。
身子仿佛没了脊骨支撑,她一个无力屈身拜在梁惊赋跟前,额头砸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声响。
“民女知罪,民女……”
“四殿下到——”
门外又一声通传,张苍只觉天旋地转,双手紧紧撑在桌案上,才没晕过去。
他们这等人一辈子难见的几位主子,今日竟全叫他见齐了。
梁归舟缓步走来,瞧了一眼堂中局势,尔后径自站到岁岁身旁。
“本王也来听听此案,张御史接着办案罢。”
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叫张苍立即审清了眼下情势,四殿下显然和元暮公主是一边的,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得罪人,得罪少的总比得罪多了好。
他颤着声线道:“曦娘,且将你要揭发的一一说来。”
曦娘纵是再蠢笨也知此刻没了退缩的路,遂埋着头低声将扇佪坊的事陈述出来。
审刑院里鸦雀无声,只有屋外的风声狂乱叫嚣,枝头凋零的残花尽显肃杀。
待曦娘说完,梁惊赋脸色阴沉,愤一甩袖,大喝道:“你可知污蔑皇嗣是何罪名?”
曦娘被吓得连磕几个响头,“殿下明鉴,大人明鉴,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张苍不敢妄下定夺,只抬着眸子偷偷瞧了眼三位殿下的脸色。
梁归舟把玩着手中扳指,低笑一声:“这倒好办,只消将扇佪坊里那些女子带上来一一问个清楚,便知真假。”
梁惊赋眸底浮上几分狠戾,嘴角扯着弯曲的弧度,皮笑肉不笑:“四哥这话说的好笑,扇佪坊早就被烧了个干净,哪来你说的那些女子?”
梁归舟略一挑眉,道:“哦?可我怎么听说六弟的扇佪坊在各处皆有分坊,热闹得很。”
他顿了顿,转首望向门外,溶溶霞色笼于大地,残阳之下,浑身是血的少年押着宋岐苍走来。
他的右手上握着一柄断剑,剑锋拖曳在地,发出铮铮声响,左手的指缝里滴着血,血珠于地板间干涸,在残晖的映射下透着异人的光,照见少年来时的灼烈轨迹。
岁岁只觉得双眸被人晃了一晃,仿佛是风雪逆旅中的那盏长灯,终于点亮了。
张苍惊得已忘记问来者何人,只见沈年将宋岐苍扔在堂前,沉声道了一个字“说”。
宋岐苍脸上遍布淤青,双目如死鱼般没了神采,听到沈年的声音便似发了疯似的语无伦次。
“我说,我说,贺濂江是、是我下毒害死的,不是的,不是的!”他突然抬眸死死盯着梁惊赋,手指指在梁惊赋鼻前,“是他!是他指使我这么做的,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
梁惊赋皱了皱眉,拍开宋岐苍的手,气道:“胡言乱语!”
沈年扔掉手中断剑,但见他手心中还死死攥着一方帕子。
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血迹,一字一句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比我更清楚。”
梁归舟认出沈年手里的帕子正是岁岁的贴身之物,他古怪看了一眼岁岁,心下思忖片刻,竟似乎是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转而,梁归舟笑道:“六弟,你身上牵涉的案子还真是不少啊。”
梁惊赋冷着眉头,正要发作时,忽闻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陛下驾到——”
张苍腿一软,这一回终于没撑住,扑通一声趴跪在地,堂中众人亦是恭敬见礼。
暮色沉沉,残阳旁静躺着一轮清月,竟是罕见的日月同辉。
平华帝道了“平身”,从张苍口里了解到来龙去脉,旋即蹙起眉头,不怒自威,尔后下令即刻查清案件。
这一场插曲在平华帝的到来下终结,两件案子并在一起迅速结案,沈年洗去冤屈,宋岐苍被免职,梁惊赋则被革去手中实权,禁足三月。
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偏袒,对于岁岁的乱寸之举,平华帝却不曾过问。
回宫时,月朗星稀,岁岁与沈年擦肩而过,凛冽的风掀起他飒爽的白袍,她余光瞥见被他紧攥在手里的帕子。
岁岁快速收回视线,心底绽开一场烟火绚烂,须臾又归于平静。
人世十五载,她懂得明哲保身,圆滑处世,如今日这般出格之举是实实在在的头一遭。这一刹的平静不是后悔,而是隐忍。
她要自己永远清醒,于是连那份欢喜都是隐忍而克制的。
岁岁没有直接回凤阳宫,而是被诏去了福宁殿。
殿中,平华帝正席于棋盘前,这一幅残局是上回与沈夫子对弈时留下的。
平华帝朝岁岁招了招手,和蔼笑道:“岁岁,你过来替朕看看这棋该如何解才好。”
岁岁应声走过去,盯着已成定局的棋盘。
她的棋术不算精湛,也辨得出此局是黑子占了上风,白子若想破局实在是微乎渺茫。
平华帝问:“可是不能解?”
岁岁深思小许,忽而一笑。手执棋盘角落里的一粒白子,径自下在棋盘中央,局势转瞬间便被翻覆。
“很多棋并不会按章法来,而是直接将军。”
殿内泛着淡淡龙涎香,夜风倏然闯入窗门,岁岁清泠的声音与嚣然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像是被不可控及的东西在心上触了一触,不知何物,不晓何名,这样的未知令平华帝的眸光沉了下去,威声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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