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小说:何时杖尔看南雪 作者:生九
    岁岁无声跪在地上,素色裙摆曳地,在满屋子的金碧辉煌下,竟生出一丝苍凉。

    平华帝盯着她方才下的那枚棋,问:“他真有那般好?”

    从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熏在眼前,刺得双眸微疼,岁岁只是笑了笑:“女儿不知父皇说的是谁。”

    “长大了,都开始同朕装糊涂了,”平华帝蹙了蹙眉,将那枚白棋放回棋罐中,又问:“你可知朕为何让你跪?”

    夜风拂乱发丝,岁岁微垂首,月光映照着她苍白的面颊,应是这几日劳心所致,本就单薄的轮廓愈显瘦削。

    她启唇时语气淡如水:“是因女儿今日之举有失分寸,不思大局。”

    “错,”平华帝说着执笔在明黄锦帛上写了几行字,而后抬眸道:“雁行百里断离肠,其意不在行,而在断。”

    “旁人都说,朕这一众子嗣里你是最通透的一个。”他突然长叹一声,道:“所以有些念想,该断时则断。”

    言罢,平华帝拿起玉玺在锦帛上盖下章,说:“赐婚的诏书朕已拟好,明日便准备接旨吧。”

    这一桩婚事,其实平华帝也藏了私心,北方流寇缕缕犯境,邻边靖国又是个变数,朝中短武将,他欲坐稳江山,须得拢下将军府这条心。

    岁岁抬首应道:“女儿遵命。”

    那一瞬间月色直直落进她眼底,温软的眸里竟有惊心动魄的灼光。

    平华帝唤岁岁起身,正要叫她退下时,忽又喊住:“岁岁,好好瞧瞧自己的双眼,你自己都不曾发现自己眼底的光有多执着。”

    ……

    翌日,日光鼎盛,明媚得仿佛要将人灼伤。

    算命的说此乃百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

    就是在这样的吉日里,赵无尘接下赐婚的圣旨。

    梅花不知何时开满了后山,无限柔和的冬阳在身上洒下金色光影,一潮又一潮的浪淘拍打在心槛上,他道不明这番情绪,只是觉得心尖滚烫。

    赵夫人告诉无尘,这个字叫“情”。

    青山脚下,沈年为贺濂江埋冢于此。

    沈夫子安慰道:“濂江一生好书,如今长眠于青山书院旁,也算是归根了。”

    “习书泼墨,立志为民,到头来竟死在权势手里。”沈年说罢,扬手将筐中纸贯一撒而尽。

    漫天苍白的纸贯在日光下折射出清透光亮,如青山落雪。

    “褫职,禁足,这就是大鄢对两条无辜性命的交代?”沈年问,眸底满含讽刺。

    沈夫子:“你把宋岐苍弄得失了心智,六殿下因此失势,如同废他双臂,皆得到了相有的报应。休言,濂江和贺姝到底只是一介布衣,倘当日没有元暮公主与四殿下出面,这事怕只会不了了之。”

    “我不明白,人命也须分贵贱么?”他定定看着沈夫子,试图从夫子那双慈慧眼眸里寻一个答案。

    夫子却不答,只道:“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

    这话语如一杆楗槌在沈年心上敲了一敲,带出思绪里的一点清明,却又捉摸不住。

    沈夫子看着沈年紧蹙的眉,随即换个话题说:“今日陛下给元暮公主和赵公子赐婚了。”

    沈年愣了愣,眉目中闪过一刹失神。

    他眸光淡了下去,最后只说:“那又如何?”

    静躺在山石上的纸贯被风卷着打了个滚。

    沈夫子瞥见沈年怀中露出的半截洁白帕子,笑道:“不是风动,不是楮动,你说是什么?”

    山风低鸣,飒爽的白袍被肆意掀动着,究竟掀乱了什么,不得而知。

    **

    腊月十八,吉日,宜嫁娶。

    纳彩之礼便定在今日。

    岁岁着素衣坐在镜前,发丝随意披散着。

    欺春问:“殿下,可要奴婢为您束发?”

    岁岁摇摇头:“不必。”

    言罢,她扫了一眼案上的发簪,悬着的手迟迟不曾执簪。

    欺春又问:“殿下,可要用陛下昨日赏赐的鸾鸣簪?”

    岁岁不语,眸光定格在那支雪青步摇上,便有记忆裹着梅香与月色一齐席卷而来。

    她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却也是极淡的。

    素手执簪,轻挽了一个发髻,正抿胭脂时,小宦者叹川从门外冒冒失失闯进来。

    “不好了,殿下,赵公子,他、他……”

    叹川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拂在门栏边大喘着粗气,说话时一口气没续上来,急得直跺脚。

    欺春斥责道:“瞧你冒失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话慢慢说。”

    叹川捋直了舌头一口气说道:“赵公子他落水了!”

    岁岁一愣,袖摆倏然间拂到了案上的鸾鸣簪,簪子被拂扫在地,伴着“啪”的一声顷刻断成两截。

    她张了张唇,尚不知说些什么,恰逢此时,伴雪踩着大步从屋外匆匆走来,旋即附在岁岁耳旁低语道:“殿下,四殿下说他在暮惊园等你。”

    暮惊园是宫中最偏僻的一处园子,因与冷宫离的近,少有人去。

    而四殿下梁归舟的生母正是死在了那冷宫之中。

    闻言,岁岁放下手里胭脂,起身时望见远穹上悬着的那轮炽阳,刺眼得看不清其他景象,她却隐约觉得,这刺目背后似有乌云遮天。

    一路急行至暮惊园,但见梁归舟负手而立,整个人隐于背阴处。

    闻岁岁已至,他轻轻笑了一笑,道:“妹妹,想必你已知道赵无尘落水的事了。”

    岁岁点头,疑惑道:“四哥为何也知无尘落水之事?”

    枯枝挡住试图倾泻而下的日光,梁归舟双眸沉于阴影里,一时深不见底。

    “倘若我说是我令他落水的,你信吗?”

    岁岁眉睫颤了颤,却没说话。

    梁归舟又道:“我猜你想嫁的人不是赵无尘吧。”

    她一贯圆滑如锻的表面仿佛被人用绣针扎了一扎,分明已穿了个孔,面上却还笑着说:“何来不想之说?见一面自有见一面的缘分,兴许是我与无尘有这份缘。”

    梁归舟盯着岁岁,似是要将她看穿。

    他自认这一众兄弟里,自己与岁岁是最相似的,正是因为这点相似,平华帝才不曾因母妃的死而冷落他。

    多么可笑,连这份卑微的怜爱他都需要仰仗自己的妹妹。

    思及此,梁归舟却突然平静下来,眼底流露出掌握了某个秘密的得意。

    “沈夫子明日就要下江左了,你可知道?”

    言下之意,沈年也会一同去。

    梁归舟:“恰巧今日赵无尘落水,纳彩礼取消,去同夫子道个别吧,毕竟是师生之恩。”

    岁岁回眸朝凤阳宫的方向望去,金阳明晃晃撒满整个宫殿,此刻看来竟似一张巨大的网,将殿里所有人都困住,无所遁形。

    梁归舟瞧出她神色里的犹豫,又道:“去吧,这边有四哥给你顶着。”

    岁岁分明知道今日事来的蹊跷,也分明了解梁归舟的用意。

    然她转身朝宫外走去时,肖似弃了浆的小舟,一意孤行。

    正午日头极盛,明晖肆无忌惮地泼在岁岁眼底,眸中的执着熠熠如炬,她的素衣上似染了火,灼烈得别不开眼。

    梁归舟望着其背影,失声而笑:“这人啊,有千百种活法,她偏选了最累的一种。”

    话音将落,有一人从树影后现出身来,毕恭毕敬朝梁归舟作了一揖,道:“殿下,恕奴才愚昧,朝野上下皆知元暮公主与您走的近,若是赵无尘做了驸马,他身后的将军府岂不也是向着您的,殿下为何要搅了这桩婚事,促合公主与沈年?”

    梁归舟扣着手中扳指,眯了眯眼,说:“兵权固然重要,终归不能握在自己手里。习武之人,太讲究一个义字,他们不会诚心臣服于我,但沈年就不同了,他身后站着的是青山书院,朝中大半能臣贤士出身于青山书院,若这些人能为我所用,这局棋便是胜负已定。”

    言罢,他转身踏碎满园枯枝,唤道:“叹川,走吧。”

    行至青山书院,上回扫雪的书童此时正抱着书出来晒书,书童见到岁岁,眼角眉梢俱增笑意,不待岁岁开口,已道:“小殿下,公子他现在在青山下饮酒呢。”

    岁岁微怔一瞬,叹于这书童竟知自己想问,旋即亦报以浅笑,道:“多谢。”

    青山上还残留着前几日撒落的纸贯,远远看去,似是薄雪将融未融。

    沈年躺在石碑前,抱着一壶梨花酿凝望长天,嘴角下淌着几滴酒液,他抬袖一抹,折尽风流。

    沈年见到岁岁时只是睨眸笑着,山色沉在他眼底,他眸中的风仍旧恣意。

    对视良久,沈年从怀中取出那方帕子,散漫走到岁岁跟前。

    岁岁将要伸手接过,大抵是仗了几分酒意,他突然缩回手,狡黠道:“不还了。”

    岁岁眨了眨眸,目色皎皎。

    “先前在桥下,你问我可愿,可愿什么?”

    沈年攥着帕子的指节一顿,耳边是风声猎猎。

    “约莫是我用惯了你的帕子,想问你可愿将这帕子赠我。”

    岁岁笑笑,说:“好。”

    她想起来此的目的,又问:“你明日便要去江左了么?”

    梨花酿的香味回荡在风里,沈年微微挑眉,眉眼下藏了几分野风沉醉。

    “不是明日,况且你和陛下不是也要与我们同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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