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章

小说:何时杖尔看南雪 作者:生九
    当时在福宁殿里,平华帝正与沈夫子商讨南下江左一事,沈年便静静坐在一旁。

    赵无尘落水的消息正是在这个时候传入平华帝耳中,夫子随口评了一句“这却是个不好的兆头。”

    平华帝闻言便想着将婚期延后,捎上岁岁及一众皇子一齐南下,体察民情,为民积福。

    沈年犹记得中途梁归舟进过殿里一回,便问:“此事可是梁归舟告诉你的?”

    岁岁点头。

    远山如雾,青山脚下的川流暗暗涌动着,一霎风起,沈年眸间的酒意被吹散。

    他的目光骤时清明起来,一寸寸紧张之色攀上眉梢。

    “要坏事了,你快些回宫。”

    话音将落,不远处伴雪从书院里慌张跑来,气喘吁吁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来了。”

    岁岁眉微蹙,顷刻间明了,这是梁归舟刻意使的计。

    纳彩当日她来见沈年,确确实实只为道这一别。

    谁曾想沈夫子并非明日启程,她来青山书院之举便变了味。

    梁归舟是铁了心要搅黄她与赵无尘的婚事,好让元暮公主这四个字和沈年的名字绑在一块。

    岁岁硬着头皮往书院里赶,行至一半,忽闻角落里传来一道细微声音。

    “小殿下。”

    她循声看去,只见着青衫的少年藏身于书阁之间,落了满鼻灰尘,眨着一双清澈眼眸赧然而笑。

    岁岁走上前,看见他脸色惨白、双唇泛紫,轻声询道:“怎不在屋歇着,还来了这里?”

    赵无尘从书阁里走出来,揩了揩鼻上灰尘,说:“我落水耽误了纳彩,刚醒过来便想去找小殿下,听欺春说小殿下你来了这里,我便也来了。”

    说罢,他回头紧张兮兮看了一眼回栏外,又道:“我是偷溜出来的,我爹娘都逼着我喝药,不让我出来。”

    刚说完,便听见回栏那头传来脚步声,疾步而来的竟是赵将军、赵夫人以及平华帝。

    赵将军见到赵无尘灰头土脸的模样,厉色瞪他一眼,斥道:“当真是不知体统!赶紧跟我回府里去。”

    赵无尘辩驳道:“今天是纳彩的日子,我不过是想来见小殿下一面,何错之有?”

    赵将军:“你出了落水这档子事本就寓意不详,难不成你还想将这晦气渡给小殿下?”

    赵无尘一时接不上话,所幸有赵夫人打着圆场,朝平华帝与岁岁福了福,语气温吞:“是臣妇教子无方,让陛下与公主见笑了。”

    平华帝倒不甚在意,只是目光在四周扫了扫,似是在寻找什么。

    正逢沈夫子抱着书从楼阁里下来,平华帝问:“沈年不在?”

    沈知安:“大抵还在青山下,陛下找他有事?”

    平华帝只道“无事”,又侧目看了一眼岁岁,她依是目色淡然,平静得好似江波里最静的一汪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平华帝这才放下心,兴许她真是来见赵无尘的。

    又与沈夫子再议了几句南下江左的事,平华帝正要唤岁岁回宫,却说赵无尘闻见岁岁也将南下,执意要跟着去。

    这原不合乎礼数,然平华帝回首望了一眼连绵青山,竟爽快道:“准了。”

    **

    腊月二十启程。

    一行的还有纯妃、皇后等人。

    江南一带多雨,将入境,便有雨丝混着泥土味拂面而来。

    平华帝下令于行宫里歇下,众人风尘仆仆,总算松了一口气。

    沈夫子到江左后原是想登门去拜访某位名士,但那名士听闻陛下微服私访来了,硬是亲自来了行宫。

    他来时怀抱画卷与旧书,青衫落拓,袖襟上染着雨痕,在帘外远远朝平华帝一揖。

    平华帝道:“既是雅士,何故在外头站着,进来说话便是。”

    那人清浅笑道:“在下晏之,字子疏,算不得什么雅士,只是路上沾了寒气,恐传给陛下。”

    “今日不必拘泥于俗礼,只作清谈,”平华帝一拂袖,示意下人再搬一炉炭火来,道:“给子疏赐座。”

    晏之不好再拒,掀帘入内,抬眸间瞥见席于侧座上的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跳,手中书卷散落一地。

    帘外雨丝斜斜,杂乱无章的雨点子仿佛是砸在他心上,散开无数层密密麻麻的波纹。

    沈知安见状唤道:“子疏,可是有何不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晏之摇了摇头,随后捡起书卷落座。

    文人间清谈大多聊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岁岁坐在一旁图听个乐子。

    话题推至过年一事上,但听晏之道:“是近年关了,到时满城烟火熏得人心澎湃,究竟是人燃烟火,还是烟火燃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悄然落在岁岁身上,眼底怅然若失。

    “说来惭愧,晏某至今已过了三十七个年,不惧他物,却只怕年关的烟火。”

    岁岁感受到这灼热视线,循目望去时,晏之已看向别处。

    沈知安饮茶笑曰:“子疏兄莫不是缺了一岁,才会惧天上圆满的烟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之沉下头,茶面映着那张失神的脸,他缺的岁,非彼岁。

    三两淡茶饮尽后已是日暮黄昏,晏之抱着旧书与沈知安交换了两三本。

    “换书”是文人之间的雅趣,越旧的书越有味道,每一个微微翻折的页角都像在诉着一个个秉烛长夜。

    晏之离了席,岁岁总觉得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像隔着窗纸望月,看不真切,只想把这层朦胧的纸撕下来一探究竟。

    于是岁岁也悄然离座,跟了上去。

    晏之站在檐下等雨停,岁岁上前问道:“晏先生,可要我让婢子给你拿把伞来?”

    晏之愣了愣,看着她清稚的面容,心底徒然生出一股欣慰,却压下情绪道:“不劳烦殿下了,内人待会会送伞来。”

    岁岁点点头,望见雨雾之中远远走来一位月白罗裙的女子,她撑着油纸伞,纵踏于雨泥中也是仪态端庄。

    待行到晏之跟前,女子将伞收起,素手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丝。

    那一霎女子的面容闯入岁岁眼帘,岁岁怔在原地。

    太像了,她实在长得与自己太像了,亦或者说是自己像她。

    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杏眼,即使细纹爬上她的眼角,仍是风韵不减,清丽有加。

    女子看见岁岁,眸中闪过惊愕,执伞的手僵了僵,说不出话来。

    晏之介绍道:“这是内人张意沉。”言罢,他推了推张意沉胳膊,低声道:“意沉,快向公主见礼。”

    檐上雨丝横斜,恍惚有一滴落入张意沉眼中,她目中泛起一阵湿凉,竟不知是雨还是别物。

    “民妇见过殿下。”

    她说着福了福身子,目光却不住地落在岁岁眉眼间,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岁岁轻声道:“夫人不必多礼。”

    晏之从张意沉手里拿过伞,向岁岁道了别。

    油纸伞举过头顶,张意沉不舍地回头望,晏之将她拽回来,道:“别看了,知她好便足矣。”

    日暮昏黄,雨丝洋洋洒洒,带着微冷的湿意溅在裙摆边,勾起心头乱绪。

    岁岁忽然叫住晏之:“晏先生——”

    晏之脚步一顿,回过头:“殿下还有何事?”

    她问:“晏先生这些年是如何度过那些喧嚣的烟火年夜?”

    雨幕朦胧,晏之眸光一滞,复一思量,扬声答道:“一念清净,烈焰成池。”(注)

    言罢,他转身消散于烟雨之中。

    岁岁垂首,忽而一笑,烛台珠帘静静摇曳着,江南雨多,却温润。

    阵阵雨味里,倏然有一股梨花香蹿在鼻间。

    沈年拎着梨花酿从回廊后走来,手里还拿着一盏白瓷杯。

    他方才在廊后将岁岁与晏之的对话都听尽,看见张意沉长相时亦是一惊。

    但他行到岁岁跟前时什么也没问,只是举盏问道:“喝一杯?”

    岁岁道:“我不饮酒。”

    沈年:“说了不算,试过才知。”

    他看着岁岁接过酒盏,踌躇再三后饮了半杯下去。

    瞬间岁岁皱起眉,抿着唇,喉咙里像是被烈火烫过,满嘴灼辣。

    梨花酿本是淡酒,不知他在里头加了什么,竟这样烈。

    沈年挑眉问道:“如何?”

    岁岁把酒盏塞到他手中,摇了摇头:“太烈。”

    沈年放下酒坛,转首望向帘外淡雨,说:“烈酒酿烈骨。”

    雨小了一些,他抬步踏进细雨之中,雨点打湿他的衣襟,一双明眸在雨里熠熠发亮。

    岁岁关心道:“小心着凉。”

    沈年却道:“若连淡雨也要提防,那才叫无趣。”

    顿了顿,他想起先前在廷尉府外的桥下,自己分明是想问她可愿一齐迎雪,这话如今他问不出来,到嘴边化成一句不明所以的“既无法同行,能共赏一场雨也是好的。”

    岁岁却听懂了,掀开帘子朝雨里走,走出行宫,她看见数十步远有一长湖。

    水天一线,离群的孤雁从湖心上掠过,落日在湖面上投下鎏金般的光影。

    本是绝景,却因一点细雨而无人识赏。

    湖岸边停着一叶扁舟,沈年快步走去,向船夫租了船。

    那船夫接过碎银,抬眸看了眼岁岁与沈年,并非是打量的眼神,许是江南多雅士,什么怪诞之举也变得见怪不怪了。

    船夫离岸时笑道:“雨里还愿赏景的人少咯!这俗世的人争相摆脱‘俗’称,到头来免得了俗的又有几个。”

    天色渐晚,月色清盈。

    扁舟泛至湖心中央,举目可见新月如钩。

    岁岁站起身,试图将月色看得更清晰些,谁料湖中水波突然一阵晃荡,她身子蓦地失去平衡,沈年忙去扶,旋即二人齐跌坐在舟蓬边。

    脚边的酒坛子被打翻,浓烈的梨花酒香沉浸在空炁里。

    沈年紧紧抓着岁岁衣摆,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她微颤的眼睫。

    酒太烈了,把一切浇得滚烫。

    他看着岁岁澈净眼眸,一刹混沌里,突然道:“你是我品过最特别的一盏。”

    竟分不出浓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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