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福宁殿里,平华帝正与沈夫子商讨南下江左一事,沈年便静静坐在一旁。
赵无尘落水的消息正是在这个时候传入平华帝耳中,夫子随口评了一句“这却是个不好的兆头。”
平华帝闻言便想着将婚期延后,捎上岁岁及一众皇子一齐南下,体察民情,为民积福。
沈年犹记得中途梁归舟进过殿里一回,便问:“此事可是梁归舟告诉你的?”
岁岁点头。
远山如雾,青山脚下的川流暗暗涌动着,一霎风起,沈年眸间的酒意被吹散。
他的目光骤时清明起来,一寸寸紧张之色攀上眉梢。
“要坏事了,你快些回宫。”
话音将落,不远处伴雪从书院里慌张跑来,气喘吁吁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来了。”
岁岁眉微蹙,顷刻间明了,这是梁归舟刻意使的计。
纳彩当日她来见沈年,确确实实只为道这一别。
谁曾想沈夫子并非明日启程,她来青山书院之举便变了味。
梁归舟是铁了心要搅黄她与赵无尘的婚事,好让元暮公主这四个字和沈年的名字绑在一块。
岁岁硬着头皮往书院里赶,行至一半,忽闻角落里传来一道细微声音。
“小殿下。”
她循声看去,只见着青衫的少年藏身于书阁之间,落了满鼻灰尘,眨着一双清澈眼眸赧然而笑。
岁岁走上前,看见他脸色惨白、双唇泛紫,轻声询道:“怎不在屋歇着,还来了这里?”
赵无尘从书阁里走出来,揩了揩鼻上灰尘,说:“我落水耽误了纳彩,刚醒过来便想去找小殿下,听欺春说小殿下你来了这里,我便也来了。”
说罢,他回头紧张兮兮看了一眼回栏外,又道:“我是偷溜出来的,我爹娘都逼着我喝药,不让我出来。”
刚说完,便听见回栏那头传来脚步声,疾步而来的竟是赵将军、赵夫人以及平华帝。
赵将军见到赵无尘灰头土脸的模样,厉色瞪他一眼,斥道:“当真是不知体统!赶紧跟我回府里去。”
赵无尘辩驳道:“今天是纳彩的日子,我不过是想来见小殿下一面,何错之有?”
赵将军:“你出了落水这档子事本就寓意不详,难不成你还想将这晦气渡给小殿下?”
赵无尘一时接不上话,所幸有赵夫人打着圆场,朝平华帝与岁岁福了福,语气温吞:“是臣妇教子无方,让陛下与公主见笑了。”
平华帝倒不甚在意,只是目光在四周扫了扫,似是在寻找什么。
正逢沈夫子抱着书从楼阁里下来,平华帝问:“沈年不在?”
沈知安:“大抵还在青山下,陛下找他有事?”
平华帝只道“无事”,又侧目看了一眼岁岁,她依是目色淡然,平静得好似江波里最静的一汪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平华帝这才放下心,兴许她真是来见赵无尘的。
又与沈夫子再议了几句南下江左的事,平华帝正要唤岁岁回宫,却说赵无尘闻见岁岁也将南下,执意要跟着去。
这原不合乎礼数,然平华帝回首望了一眼连绵青山,竟爽快道:“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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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启程。
一行的还有纯妃、皇后等人。
江南一带多雨,将入境,便有雨丝混着泥土味拂面而来。
平华帝下令于行宫里歇下,众人风尘仆仆,总算松了一口气。
沈夫子到江左后原是想登门去拜访某位名士,但那名士听闻陛下微服私访来了,硬是亲自来了行宫。
他来时怀抱画卷与旧书,青衫落拓,袖襟上染着雨痕,在帘外远远朝平华帝一揖。
平华帝道:“既是雅士,何故在外头站着,进来说话便是。”
那人清浅笑道:“在下晏之,字子疏,算不得什么雅士,只是路上沾了寒气,恐传给陛下。”
“今日不必拘泥于俗礼,只作清谈,”平华帝一拂袖,示意下人再搬一炉炭火来,道:“给子疏赐座。”
晏之不好再拒,掀帘入内,抬眸间瞥见席于侧座上的岁岁,眉目不期然跳了一跳,手中书卷散落一地。
帘外雨丝斜斜,杂乱无章的雨点子仿佛是砸在他心上,散开无数层密密麻麻的波纹。
沈知安见状唤道:“子疏,可是有何不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晏之摇了摇头,随后捡起书卷落座。
文人间清谈大多聊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岁岁坐在一旁图听个乐子。
话题推至过年一事上,但听晏之道:“是近年关了,到时满城烟火熏得人心澎湃,究竟是人燃烟火,还是烟火燃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悄然落在岁岁身上,眼底怅然若失。
“说来惭愧,晏某至今已过了三十七个年,不惧他物,却只怕年关的烟火。”
岁岁感受到这灼热视线,循目望去时,晏之已看向别处。
沈知安饮茶笑曰:“子疏兄莫不是缺了一岁,才会惧天上圆满的烟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之沉下头,茶面映着那张失神的脸,他缺的岁,非彼岁。
三两淡茶饮尽后已是日暮黄昏,晏之抱着旧书与沈知安交换了两三本。
“换书”是文人之间的雅趣,越旧的书越有味道,每一个微微翻折的页角都像在诉着一个个秉烛长夜。
晏之离了席,岁岁总觉得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像隔着窗纸望月,看不真切,只想把这层朦胧的纸撕下来一探究竟。
于是岁岁也悄然离座,跟了上去。
晏之站在檐下等雨停,岁岁上前问道:“晏先生,可要我让婢子给你拿把伞来?”
晏之愣了愣,看着她清稚的面容,心底徒然生出一股欣慰,却压下情绪道:“不劳烦殿下了,内人待会会送伞来。”
岁岁点点头,望见雨雾之中远远走来一位月白罗裙的女子,她撑着油纸伞,纵踏于雨泥中也是仪态端庄。
待行到晏之跟前,女子将伞收起,素手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丝。
那一霎女子的面容闯入岁岁眼帘,岁岁怔在原地。
太像了,她实在长得与自己太像了,亦或者说是自己像她。
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杏眼,即使细纹爬上她的眼角,仍是风韵不减,清丽有加。
女子看见岁岁,眸中闪过惊愕,执伞的手僵了僵,说不出话来。
晏之介绍道:“这是内人张意沉。”言罢,他推了推张意沉胳膊,低声道:“意沉,快向公主见礼。”
檐上雨丝横斜,恍惚有一滴落入张意沉眼中,她目中泛起一阵湿凉,竟不知是雨还是别物。
“民妇见过殿下。”
她说着福了福身子,目光却不住地落在岁岁眉眼间,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岁岁轻声道:“夫人不必多礼。”
晏之从张意沉手里拿过伞,向岁岁道了别。
油纸伞举过头顶,张意沉不舍地回头望,晏之将她拽回来,道:“别看了,知她好便足矣。”
日暮昏黄,雨丝洋洋洒洒,带着微冷的湿意溅在裙摆边,勾起心头乱绪。
岁岁忽然叫住晏之:“晏先生——”
晏之脚步一顿,回过头:“殿下还有何事?”
她问:“晏先生这些年是如何度过那些喧嚣的烟火年夜?”
雨幕朦胧,晏之眸光一滞,复一思量,扬声答道:“一念清净,烈焰成池。”(注)
言罢,他转身消散于烟雨之中。
岁岁垂首,忽而一笑,烛台珠帘静静摇曳着,江南雨多,却温润。
阵阵雨味里,倏然有一股梨花香蹿在鼻间。
沈年拎着梨花酿从回廊后走来,手里还拿着一盏白瓷杯。
他方才在廊后将岁岁与晏之的对话都听尽,看见张意沉长相时亦是一惊。
但他行到岁岁跟前时什么也没问,只是举盏问道:“喝一杯?”
岁岁道:“我不饮酒。”
沈年:“说了不算,试过才知。”
他看着岁岁接过酒盏,踌躇再三后饮了半杯下去。
瞬间岁岁皱起眉,抿着唇,喉咙里像是被烈火烫过,满嘴灼辣。
梨花酿本是淡酒,不知他在里头加了什么,竟这样烈。
沈年挑眉问道:“如何?”
岁岁把酒盏塞到他手中,摇了摇头:“太烈。”
沈年放下酒坛,转首望向帘外淡雨,说:“烈酒酿烈骨。”
雨小了一些,他抬步踏进细雨之中,雨点打湿他的衣襟,一双明眸在雨里熠熠发亮。
岁岁关心道:“小心着凉。”
沈年却道:“若连淡雨也要提防,那才叫无趣。”
顿了顿,他想起先前在廷尉府外的桥下,自己分明是想问她可愿一齐迎雪,这话如今他问不出来,到嘴边化成一句不明所以的“既无法同行,能共赏一场雨也是好的。”
岁岁却听懂了,掀开帘子朝雨里走,走出行宫,她看见数十步远有一长湖。
水天一线,离群的孤雁从湖心上掠过,落日在湖面上投下鎏金般的光影。
本是绝景,却因一点细雨而无人识赏。
湖岸边停着一叶扁舟,沈年快步走去,向船夫租了船。
那船夫接过碎银,抬眸看了眼岁岁与沈年,并非是打量的眼神,许是江南多雅士,什么怪诞之举也变得见怪不怪了。
船夫离岸时笑道:“雨里还愿赏景的人少咯!这俗世的人争相摆脱‘俗’称,到头来免得了俗的又有几个。”
天色渐晚,月色清盈。
扁舟泛至湖心中央,举目可见新月如钩。
岁岁站起身,试图将月色看得更清晰些,谁料湖中水波突然一阵晃荡,她身子蓦地失去平衡,沈年忙去扶,旋即二人齐跌坐在舟蓬边。
脚边的酒坛子被打翻,浓烈的梨花酒香沉浸在空炁里。
沈年紧紧抓着岁岁衣摆,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她微颤的眼睫。
酒太烈了,把一切浇得滚烫。
他看着岁岁澈净眼眸,一刹混沌里,突然道:“你是我品过最特别的一盏。”
竟分不出浓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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