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轻打在砖瓦上,袅袅淡烟从屋中升起,满室茗香四溢。
张意沉为岁岁与赵无尘沏好茶呈上。
晏府不设下人,凡事都是两夫妻亲力亲为。
晏之接着讲道:“前两年我曾想过自己开设一间私塾,供各地学子求学,只是依照我朝县制,设私塾须得巡抚点头,小殿下与赵公子也知,那范毕生怕我截了他的门路,没肯点这个头。”
赵无尘眨巴着眼没去细听,只诧异盯着端茶上来的张意沉。
若不是知道岁岁所出,他当真要以为眼前的张意沉才是岁岁生母。
他低低同岁岁说道:“我还以为如小殿下这般清致的眉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相似的人了。”
岁岁不语,这话却被张意沉听着,手中的茶盏晃了晃,溅了几滴热茶出来。
岁岁忙扶稳她的手:“夫人小心烫。”
“哎,瞧我这马虎的,多谢小殿下。”
张意沉强作镇定将茶水端至茶几上,虽微垂着首,余光里却满是岁岁方才一刹的盈盈笑意。
岁岁揭开茶盖,清醇茶烟扑了满面,透过氤氲烟雾,她不经意间望向张意沉,目光与其不期然相撞。
仿佛是寂夜里从枝头撒了一瓣落花下来,沉入幽静池中,岁岁心里头颤了颤。
有一个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她佯装淡定抿了一口茶,面色波澜不惊,只道:“晏先生放心,回去后我定当如实禀报给陛下。”
茶味过喉,唇齿间后知后觉泛起一阵清甜,岁岁不由道:“这茶,有些特别。”
闻言,张意沉喜道:“江南温山软水滋润出来的茶叶,自是与别地的不同,民妇又在天微晞时取了叶上晨露,所以这茶甘甜得紧。”
岁岁微怔,道:“夫人有心了。”
言罢,瞧了一眼外头天色,将至午时,雨还像不知疲倦般下个没停。
岁岁起身,称该回了。
晏之忙不迭喊道:“外头雨大,小殿下再坐会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晏之与张意沉,满目的殷切投在自己身上,灼热得叫岁岁一时不知如何处之。
但她敛了敛眸,清醒的知自己与晏府的距离,如水中月,轻轻一触就碎成了影,倒不如一开始就斩断留恋。
遂婉拒了晏之的邀留。
举伞过古道,回行宫中,赵无尘向平华帝回禀,岁岁却被纯妃唤了过去。
雨丝绵密,将宫殿里所有颜色都浸泡得灰蒙。
纯妃着一袭靛青间色裙,桃花眼角微微上扬,眼波一瞥一阖间揉尽春水。
然微光洒在她愠怒的唇角上,整个人也在愁雨中显得沉郁起来。
纯妃质问道:“你去晏府了?”
岁岁点点头,坦然答:“陛下唤无尘去晏府处理公务,我担心他头回办事恐有疏漏,便陪他一道去了。”
烛火明灭,纯妃蹙着眉思量片刻,尔后沉声道:“下回别再去了。”
一句“为何”卡在岁岁喉间,但其实她是明白其中因由的。
到底没问出口,只道:“女儿知道了。”
门檐下的珠帘被风扬起,清脆声响回荡在耳,尤似乐者拨弦。
未时,只见行宫前一行行宦者抗着木材和榔头等器具往外走。
徐自辛抱着拂尘尖着声音督促起这些宦者,远远望见立于阶前的岁岁,徐自辛施礼道:“小殿下,陛下这是要在江左修建书院呢,陛下仁心,江左的学子们有福了。”
书院就建在晏府旁,平华帝任晏之为院长,梁归舟亦奉命督察此次建院。
阶前,梁归舟负手悠悠行来,停在岁岁跟前,故作神秘笑道:“听闻妹妹今晨去晏府了。”
岁岁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梁归舟接着道:“四哥方才也去了一趟,见到了那位晏夫人。”
闻言,岁岁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跳,她静静看着梁归舟,不语。
只见梁归舟从袖中拿出一副画卷,嘴角笑意尤甚。
“我吩咐人为晏夫人画了一副画像,妹妹要不要看看?此等容貌怕是宫中一众妃嫔也不及。”
枝头的梅花落了一瓣静躺在岁岁肩头,在清削的肩膀上显得落寞而孤寂。
岁岁颔首细思小许,转而笑了笑,猜到梁归舟不过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便道:“四哥还是将这画像藏起来的好,若叫有心之人发现四哥画了有夫之妇的画像,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梁归舟愣了一瞬,旋即明白她话中藏话,是在警告自己莫要胡乱猜忌。
他哂然一笑:“多谢妹妹提醒。”
尔后收起画像往回走,岁岁见状当即转身去找纯妃。
纯妃还在房中对镜染着蔻丹,岁岁谨慎看了看四周,又遣了一众侍人下去。
纯妃抬眸问:“何事?”
岁岁:“四哥去了晏府,现下起疑心了。”
指上的蔻丹一刹间涂歪了方向,将手指染了个鲜红。
纯妃皱起眉,耳畔是泠泠雨声,搅得心乱如麻。
索性抬步走到窗边,将窗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她焦急擦着指上蔻丹,一边道:“现在陛下忙着修建书院,若到时晏子疏真成了院长,张意沉的长相只会被更多人知道。”
说罢,又从橱中拿了两件暗色衣服出来,道:“得让这二人赶紧离开江左,如今谁也信不过,待到夜里,你与我亲自去一趟晏府,送他们走。”
岁岁注视着纯妃举动,有一刹的愣怔,暗惊纯妃行事之果决。
她这一刻方意识到,能在后宫中爬到妃子一位,且又盛宠不衰的,自然不简单。
那双桃花眼分明软如春水,心思却似织线般细密。
纯妃顷刻察觉到自己略有失态,当即放下手中衣物,走到岁岁跟前,拉着她的手柔声解释道:“岁岁,我们这种人就像在刀刃上行走,任何把柄都不能留下,否则十条命都不够活的。”
岁岁点头,轻轻唤她一声“阿娘”,慰道:“我明白的。”
那句“阿娘”酥酥跌进纯妃心里,像一颗清凉的糖缓缓化开,纯妃含笑揉了揉岁岁发梢,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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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雨停了,空炁中仍带湿意,月色晦暗,湖面沉静,只有飘零的梅瓣还不知归处。
岁岁与纯妃着深色衣裳躲过旁人视线,径直往晏府赶去。
行宫的把守到底不如皇宫中严,这一路走得还算轻松。
晏府中灯火通明,刚叩响门环,晏之便过来开门,见到来人,他怔了怔,旋即赶紧将二人请入府中,确定四周无人跟踪,才放下心来。
时间紧迫,来不及叙客套话,纯妃直接道明了来意。
听后,张意沉与晏之对视一眼,尤有犹豫。
纯妃见状掐中他们命门说:“若二位执意要留下来,日后必叫陛下发现端倪,到时岁岁……”
“我们愿意离开江左。”张意沉决绝道。
夜风哗然,吹起几人衣摆,各色衣物拂向一处,恰似种种宿命缠着卷,打着结,绕不开。
晏之与张意沉匆匆收拾好行囊,踏上府中马车,不走官道,择山间小路离开。
纯妃仍怀疑心,担心二人半道折回,于是道:“我和岁岁送送二位吧,夜里路不好走,实在麻烦二位了。”
张意沉看了眼昏沉月色,忧心道:“这怎么好,娘娘和殿下乃千金之躯,我和子疏自行赶路即可。”
这话反倒叫纯妃疑心更重,当下执意要送晏之和张意沉出了江左才放心。
二人拗不过她,也只能答应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行至山林中,月光穿不透茂密的枝桠,漆黑得如蒙着眼赶路。
只闻车轮碾过枯枝,倏地一声“咯噔”,似是碾到了巨石,车身骤时不稳,晃晃荡荡往旁边倒去。
岁岁从马车内跌出,身子擦着灌木滚落,刺枝划破衣裳,绽得皮肉生疼。
最后着地时,落在一汪河水边,稀微月色映着粼粼波光,河面拂来一阵风,刺骨寒凉,身子不禁打了个颤。
她手撑着地面,强行令自己爬起来,被刺枝划破的手臂渗出血来,使不上劲。
适时有一只手伸在岁岁跟前,她抬眸,白衣浸着月光,眉目清冽。
她轻轻搭着那只手,像飘零的骨朵终于找到栖息处,缓缓地站起身来。
岁岁望向沈年,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风底藏着梨花酿的香气,便知他又饮酒了。
沈年不问岁岁为何满身狼狈出现于此,只是静静抬手揩去她发间乱枝,偶然看见一朵梅花躺在岁岁肩头,他的指尖顿了顿,缩回手,没将那梅拎下来,而是道:“你今日去赏梅了么?”
岁岁不明所以,答:“不曾。”
他忽然笑了,说:“我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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