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的农田不是命案第一现场,又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实在没什么物证好搜集。就是作为运尸工具的渔船,也没给刑警们留下多少能用的信息。
钟主任在渔网中找到了一小撮连着头皮的头发,应该是死者留下的。
舒颜在甲板边缘发现了一只镶假钻的发夹,应该是死者身上掉下的。
除此以外,大家也没什么收获了,只能鸣金收兵。
焚尸的王老三坚决否认自己杀人,按照他的说法,他是夜里偷偷到江上捕鱼却撞上了渔政船,吓得赶紧往内河小道跑。等到了村边才发现捞上来了尸体。
他想重新丢回水里,又怕离村子太近,万一叫人看到了说不清。
他要把人埋起来。奈何建设美丽乡村,村里的茅坑早被填了,不能丢。而挖坑埋尸,他又怕不够深,叫野狗刨出来,又追到他头上。
无奈之下,他才打算利用春收过后农村焚烧秸秆的机会,趁机把尸体烧了。
至于为什么顶风作案?这不是前一天他跟老婆还在厂里赶工,没听到村里的通知嘛。
秦远没亲自参与对王老三夫妻等人的审讯,他直接去了法医室,跟胡法医一道解剖尸体。
现场已不可寻,物证摸不到边,现在他们也只能指望尸体能够为他们指点迷津了。
胡法医见到他就笑:“怎么,你也打算省了中午饭?”
秦远瞥了他一眼,戴上手套直接切入主题:“开始吧。”
胡法医也收敛了笑容,讲述初步检查结果:“死者女性,10岁左右,身高138-142cm……”
尸体已经焦黑不成样,颅骨及四肢骨骼未见明显外伤痕迹。好在户外条件下,想将尸体烧成灰起码得需要好几个小时。这具女尸惨遭焚烧不久就被发现,虽然经过火烧水泡,但神奇的是内脏还保存的尚算良好。
就是大夏天的,内脏腐烂的程度相当可以。
饶是秦远见多识广,从解剖室里出来的时候,他都有种可算能喘口气的感觉。
可惜他这口气吸进去了,却吐不出来,因为他在门口撞见了舒颜。
瘦条条的痕检新人手里捧着一沓子材料,探头探脑地往解剖室瞧。秦远瞥到她伸长的细白脖子就一口气憋得难受。
秦队瞬间拉下了脸:“干什么?”
舒颜叫他的口气吓得不轻,肩膀都抖了下,下意识捏紧手上的材料:“钟主任让我把这个拿给胡法医。”
秦远胸口的郁气更甚了。
她还能被吓到?上高中那会儿,八百米考试都不及格的人碰上自己的小姐妹被校外的流氓骚扰,她就敢抓起砖头直接拍流氓脑袋。
又虎又娇蛮。
可是见她现在脸色惨白的样子,秦远又发不出火来,只能冲冲地冒了句:“溺死,应该是失足落水。”
舒颜垂下脑袋,就露出点儿光洁的额头,声音轻的像蚊子哼:“嗯。”也许是担心自己面对领导的态度过于冷淡,她又加了句,“谢谢你。”
这话就像催化剂,催的秦远身体里的那股郁气膨胀的简直要爆炸。
他拔脚就走,声音大的简直近乎于吼:“赶紧做颅骨面貌复原,有了头像,立刻发协查通告。”
他人走远了,胡法医出解剖室的门,接过舒颜手里头的材料,唉声叹气:“难哦,计算机扫描三维立体成像简单,确定身份可难得很。”
“为什么?”舒颜下意识提问,“有了相貌跟DNA,再核对失踪人口,不是……”
“哎哟,我的姑娘哎。”胡法医笑眯眯的,“你想想看,水是凶器又是运输工具。你上哪儿知道她是从上游漂下来的,还是从支流淌进来的?有或者直接在江边失足掉进去的?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期,雨能停下来几天,各个水库都忙着开闸泄洪。江海市都成了名符其实的江海,鬼晓得尸体从哪儿来。”
尸源不确定,那查找起来的难度系数可就够呛了。
接下来整整两天功夫,技侦处的警察们基本上都泡在电脑前头查找核对失踪人口信息。
舒颜第一次获得授权进入数据库,才真切地意识到全国有这么多失踪人口,其中孩子占据的比例相当不小。也不知道迟迟得不到消息的家人有多崩溃。
她跟同事忙得头晕眼花,看人的影子都是重叠的,也没能锁定死者身份。
期间,秦远来过技侦处两回,催问案情进展,走的时候那脸挂的,活像有人欠了他千八百万没还。
技侦同仁们无辜,每年江上都有辨别不了身份的浮尸,DNA库又不可能收集所有人的DNA。他们已经尽力了好吧。催死了也没用,再说失踪人口库里头也不是包含所有失踪人员的信息啊。
说不定人家父母早晓得孩子被水淹死了,不打算再进一步处理呢。
钟主任倒是难得帮刑侦的人说了句话:“好了,都抓紧点儿吧。区里头打了好几回电话了,局长早上开会还点了案子的名。”
要说这案子也没啥特别,只不过尸体暴露在人前的方式以及时机太忖了。
区里负责招商引资的副区长跟他们好不容易来过来的财神爷共同目睹了女尸火烧“哀嚎”现场,多嘴多舌的好事者拍了视频又添油加醋传到了网上。
现在,江海市民论坛上接二连三飘出相关帖子,删了锁了立刻又来下一波,到处都在传闹鬼。
这种社会影响造就的压力最后压在谁身上,还不是办案警察吗。
秦远在外头嚷嚷:“核对DNA库,动作都快点儿。”
旁边有人接话:“秦队,这小孩才10岁,就是有犯罪记录也不可能留下前科案底啊。”
“废话,你就知道她父母亲戚肯定都清白?”
卧槽,技侦处的人马集体面面相觑。果然警察被逼急了,什么招都想的出来,死马当成活马医都行。
钟主任招呼手下:“行了行了,接着跑库吧,省得说我们没做事。”
带舒颜干活的师兄举起手来:“主任,我申请劳保用品里头增加‘泪燃’,眼睛要瞎了。”
钟主任瞪眼睛:“不瞎干不了技侦,早瞎晚瞎都得瞎。”
舒颜却喊出了声:“主任,麻烦您看一下这个,好像有吻合。”
刚开始新任务不久的同事们集体停下了手上的活,全都盯着舒颜面前的电脑看。钟主任过去点了几下鼠标,倒吸口气:“可以啊,小舒,你这运气,团宠吉祥物绝对跑不掉了。没错,就找这人,查一下他的户籍资料,再跑遍DNA比对。”
现在户籍都联网,没花多少功夫,警察就锁定了目标人物的信息。鲍国华,男,三十五岁,早年与妻子离异,目前跟母亲带女儿共同生活。女儿鲍甜甜,今年刚好10岁。
所有人都振奋鼓舞,就连钟主任都强调中午一定让食堂加餐,好好犒劳大家。
众人吃了顿新鲜出锅的土豆炖老鹅,笑嘻嘻地回办公室。舒颜都出了食堂大门,又折回头去舀了杯冰镇酸梅汤。
她中午吃得太油腻,有点儿反胃,得靠酸梅汤压一压。
舒颜走到过道时,会客室的门“砰”的被推开了,她反应不及,差点儿叫直接撞了鼻子。
“走路不晓得看路吗?”她身后伸出条胳膊,直接揽住她肩膀将她拽到了边上。
秦远黑着脸还想再说什么,会客室里头已经冲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踢门踹墙:“人呢?那个老王八人呢?狗日的,搞死了老子女儿,拍拍屁股装没事了?赔钱!没钱拿命来赔!”
舒颜吓了一跳,没想到家属闹事居然闹到了公安局。
会客室里的警察灰头土脸,眉毛都揪成团,打着十二万分耐心解释:“鲍国华,你女儿鲍甜甜的确是溺水死亡,这个我们都是做了尸检按照规章走流程的。”
秦远松开了舒颜,跟会客室里的警察打招呼:“马警官,这人我带过去问。”
鲍国华眼睛眯着,像是没睡醒的模样,斜楞着瞪秦远,挥着肥厚的手掌表达嫌弃:“我不要你,我要找你们领导。哼!当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就怕发生命案扣你们奖金。我女儿明明是被害死的,你们也非要说她是自己淹死的。”
马警官巴不得老大救他于水火之中,赶紧强调:“这是我们队长。”
鲍国华这才瞪着猩红的眼睛,气呼呼地跟着秦远去隔壁房间,一边走还一边强调:“我女儿就是被害死的,一定要赔钱。”
秦远从善如流:“你有什么线索吗?”
房间门关上了,舒颜暗自松了口气,捧着酸梅汤准备回自己办公室。
不想马警官又点了她的名:“舒警官,麻烦你进来下,跟我一块儿问。”
他过来帮忙关门,压低声音道:“我的妈呀,这对母子,当爹的就会要赔钱,做奶奶的一句话不说,我头都大了。”
直到此时,舒颜才注意到屋子里头还有个人。五十多岁的妇女,因为愁苦,整个人瞧着都没精神,活像随时都要向人哭诉自己遭遇的老年祥林嫂。
舒颜了然,大概因为刑侦队女警比较少,马警官觉得她女性身份容易让死者鲍甜甜的奶奶敞开心扉。
她没推辞,直接将酸梅汤放在边上,坐到了鲍奶奶对面。
马警官清清嗓子,开始问话:“鲍奶奶,您孙女儿鲍甜甜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头发花白的女人迟钝地摇头:“我不知道。”
舒颜惊讶:“您不知道?鲍甜甜不跟你生活在一起吗?”
鲍奶奶抬起了呱嗒的眼皮子,声音有气无力:“警察同志,我要上班。”
她在医院当护工,24小时陪床的那种。以前鲍甜甜年纪小的时候,放了学就去医院找她。但是这两年医院规矩严了,不许小孩子待在病房。
所以学校放假后,鲍甜甜就自己待在家里。鲍奶奶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孙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她不知道。
马警官惊呆当场,声音都劈了:“你们大人就放个十岁的小丫头一个人在家里?”
鲍奶奶的目光木木的,声音听着像是随时都会断气的样子:“警察同志,这就是我们妮子的命。死了也好,死了干净,不遭罪。”
办公楼的隔音效果有限,一堵墙挡不住鲍甜甜父亲激动的咆哮:“那个老流氓肯定是搞死了我女儿再放火烧她,想毁尸灭迹!……十岁怎么了,妈的,这种老变态都这个德性。那个有钱的大老板,十万块钱搞九岁的小丫头。妈的,这老流氓还白玩我女儿。……没钱才怪,别以为我不晓得,他们拆迁呢,肯定一大笔钱。……”
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女儿冤死,还是打定主意要借着女儿的死狠狠地敲回竹杠。
舒颜收回了对隔壁房间的注意力,只追问了句鲍奶奶:“鲍甜甜喜欢去水边玩吗?还有她平常喜欢跟哪些朋友一块儿玩啊?”
鲍奶奶抹了把脸,眼睛不看警察,声音轻飘飘的:“闷的很,死气沉沉的,一点儿也不讨喜。水啊,她有时候会去公园湖边发呆。”
后面的问话翻来覆去的就是哪些,鲍奶奶态度比她儿子好,但能提供的有效信息也寥寥无几。
这家的女主人生下女儿没多久就跟人跑了,奶奶跟父亲对孩子的关心也有限。孩子能长到十岁大概都算是老天爷的怜悯。
马警官送鲍奶奶出门时,老妇人突兀地冒了句:“我晓得你们看不起我们的。可这都是命,谁让她投胎到我们这种人家的。我不上班,我哪儿来的钱啊。”
舒颜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鲍奶奶转身要走,又回过头追问了句:“她是淹死的吧?”
马警官点头:“尸检是的。”
老妇人点点头,重复了两遍:“那就好。”看警察盯着她,她又加了句,“不遭罪。”
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鲍国华倒是精神头十足,出门时还一个劲儿跟秦远强调:“你们一定不能放过他。我不原谅,我要赔偿!”
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抱怨不断:“甜甜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什么淹死的,不许讲。”
鲍奶奶显然相当畏惧这个左青龙右白虎的儿子,缩着脑袋不敢再吱声。她沉默的,一如再也开不了口的孙女。
下班后,舒颜跟钟主任打了声招呼,带着拍了案件资料的相机回单身职工宿舍。
等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她才打开相机,查看里面的照片。
那具烧焦的尸体映在舒颜的视网膜上,突然间,尸体变成了个小姑娘,相片成了录像。
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在大雨中奔跑,雨那么大,她拼命地跑,好像恶鬼在身后追。路灯被雨水泡成了黄黄的一团,暧昧不清,照在她身上也是昏黄的雾气,只头发上小小的发夹折射出晶莹的光。
女孩跑啊跑啊,就像童话故事里穿上了红舞鞋的姑娘,似乎永远也没办法停下。因为追着她的人不肯停。
茫茫水雾中,女孩的身体一矮,惊叫着跌了下去。
那是窨井,她在窨井中挣扎,雨水混合着垃圾淹没了她。她终于停止了对命运最后的反抗。
录像停止了,屏幕上出现了张照片,是舒颜下班前拍的,鲍甜甜的照片。
跌下窨井的女孩跟鲍甜甜的脸重叠成同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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