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走后,天色已经擦黑了。
那人一离开,何醉便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急躁?又要连夜赶路又发脾气的。难不成……遇到故人了吗?”
孟了叹口气,“我听到他的消息了。他竟然没死,据说还有些地位。这个人很记仇的,我当年……他若知道了我的行踪,还不把我生吞活剥?”
“我猜也是,”他摇摇头,突然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怕什么?不是有人要保护你吗?”
她想了想,才知道他昨夜听到了夙华的话,不由丢给他一个白眼。
那厢笑意却愈发浓郁:“方才也是那位叫我来追你呢。他恨不得自己来,可惜走不开,只好托我了。”
“……好笑吗?”孟了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你们两个是否有些暧昧呢?”他从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主,索性挑明开来。
孟了被这迎头一击打懵了:“啊?”
何醉叹道:“也是啊,夙华这么个翩翩佳公子放在身边,任谁能不爱?但我可奉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
孟了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别处道:“算了吧,我又不是傻子。人家宫里那位娘娘,我惹得起吗?”
“你也知道她?”
“嗯,我知道,你不必说了,我有分寸。”
何醉先前只是被孟了给夙华夹菜的举动引起了注意,而后开始留心观察这两位,越看越觉得二人眼神总是交接,行为也似有某种默契。孟了本来最懒出风头的一个人,开始冷不丁说几句笑话或评论,好像要引谁注意一样。那位呢,没人比他正气凛然了,竟总能被孟了这张刻薄的嘴逗笑。他心里猜他们不一般,没想到这么一探,竟然真有收获。他实在想多多地开几个玩笑,但是看孟了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止住了,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口气。
两人回到城中,到了秀秀的居所,从墙头向里望,却见院子里只有她和那个叫云昭的兔子精两个。他们俩比邻而坐,都托了腮帮子,望着月亮。
其实云昭这家伙虽然是个大话精,长相却谈得上漂亮。月光洒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说不出得温柔。
孟了戳了戳何醉:“去,把兔子引开。”
“干嘛?”
“我看这头小野牛,不过是看着夙华在,所以为所欲为罢了。既然这个白脸我已经唱了,索性唱到底。今天她那结界根本抵不过血葫芦的力量,她要坚持,便会损害自己的魂魄,再也不能投胎。我去诈她一诈,要是她肯服软进血葫芦,也省得我们费事。否则,我敢保证这事不得善终。”
何醉听了这话,便真的去了院子里,将云昭诓出去了。
孟了见二人走远,一跃翻进墙内,道:“秀秀姑娘,独自赏月么?”
秀秀一见她,便骇得大退几步,待到反应过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扭头就往门口跑。孟了身子一闪,挡在了她面前:“你还以为能跑得了吗?”
她面色煞白,后退着:“那位仙君答应我要帮忙,你、你不能这样!”
“他答应是他,我可没答应你,”孟了慢条斯理地拿出血葫芦,摇头笑了,“姑娘,照我看,你这段情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早早投胎,下辈子随便找个好人,也比那嫖客强得多。”
“你懂什么?!”她见这人油盐不进,不再装可怜了,布出今早那层紫色结界来,是个要誓死抵抗的意思。
“你可想好了,强行抵抗的下场你清楚得很,非让我强收了你,从此便再也无法入轮回,值得么?”
她簌簌发抖,一双眼狠狠地盯着面前人:“我已经拼了一条命,再拼一次又如何?想让我屈服,绝不可能!”
“好吧,”孟了哼了一声,举起血葫芦,假意道,“收!”
秀秀一惊,跌坐在地,闭眼将全部的灵力都灌入周身的结界去——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孟了才刚听到这声音,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一推。她抵挡不住,后退了几步,就在这当口,血葫芦便失去了控制,落到了来人手里。
她捂着发痛的手臂,抬头一看,竟是夙华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已经封好的血葫芦,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先蹲下身去扶起脸色难看的秀秀,温声道:“没事了。”后者得了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孟了方才被重重推开,同时被夺了血葫芦,一推一拉之下,手臂难免受到牵伤。手腕和上臂关节处几乎是以她能感受到的速度肿了起来。由于懒于修炼固体之术,她这仙身十分脆弱,这痛几乎让她眼前一黑。
她深吸了口气,并不显出疼痛的样子,冷冷地看向他:“给我。”
夙华并不答话,先将毫发无损的秀秀扶着回了房,这才出来,依旧皱着眉走到她面前,将血葫芦递还。
“你不该如此。”
孟了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冷笑道:“如此?”
“你明知强行破她结界的后果。只为节省一两日时间,宁愿让一个人永世不能轮回,孟了,你当真是铁石心肠吗?”
他平素总是温和的,此时目光冷得几乎在双眼结成一层霜。
孟了与他对视:“是啊。我们地府的人埋头在黑暗里,永不见天日,当然冷血无情。不像上仙你,生来就在云端受万人敬仰,自然堂堂正正,大义凛然。太微君,你不必摆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好像你曾经多么高看过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你无话可说了。”
说罢,她转头离去。夙华愣住了,反击的话固然没有,却也不知如何挽留,只能任她走远,自己呆立在月色下,站了好一会儿。
他与锦官今日马不停蹄地去找那位小姐,记下她相貌便立刻返回准备施法。经这一日劳顿,两人都难免疲乏,他要锦官找个地方歇息,自己却尽快赶了回来,想早些解决此事,好让她少些担忧。
没想到,一回来便见到这一幕。
他院子里静坐了一阵,想道:是我错了。固然要阻拦,也不该那样质问她,让她下不来台。她从来讨厌我,防备我,可碍于面子,表面还做个和睦的样子,现在连假装的太平也没有了。
乱七八糟地想了半晌,他最终还是提起精神,起身去找秀秀。
*
秀秀自从进屋之后,便抱着肩膀缩成不小的一团,呜呜啜泣着。
夙华走过去,坐在她床对面的桌前,怅然道:“秀姑娘,你受伤了?”
那人摇头:“身上没有,心里受伤了。”
夙华点点头,斟酌再三,说道:“秀姑娘是因为孟仙子口出恶言,所以难过吗?你不要怪她,她并无坏心,只是性子有些冷罢了。说起来,你犯了错,理应接受惩罚,她这样做,我们并没有道理责怪。她这个人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秀秀还在哭个不休:“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怎样?”
他默默坐着出了神,过了许久才道:“从前,凡人的鬼魂要投胎转世,需得渡过一条河。这河宽百余里,魂魄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奋力苦泅,但见同渡苦海之人,不见来岸去岸,何等绝望。万念俱灰之下,河中人只得无助哭喊‘奈何’,此河便因此得名。数十万年间,那里挤满了哭号惨叫的阴魂,说是炼狱也不为过。然而,只有游过一望无际的奈河,饮足了其中水,方能抹去前世的记忆。
一千年前,孟了入地府,用奈河水调出孟婆汤,从此之后投胎再也无须苦渡。三界为之轰动。
天下神仙,哪个无志普渡众生?真正做到的却只她一个。而那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亡魂,才二十岁。
未见她时,我只是钦佩她,在心里为她勾出了个温良慈善的模样。见到之后,却惊觉她简直与此没有半点重合。但很快,我便接受了。
柔弱女子,凡人之躯,如何凭一己之力改变阴间?她给了我答案——她拒不渡河,孤身面对众鬼差严刑拷打,宁愿灰飞烟灭。孟婆绝不是那个温良慈善的女郎中。她是浑身是刺,一意孤行的孟了。
她初被封神时,三界有传言:她的第一碗孟婆汤其实是为自己调的。我当时想,一个人要经过了多么伤心的事,才会誓要忘记自己的一生?我想,她绝非坏人,只是曾经对这人世很失望吧。”
“你可怜她?”床上的人不哭了,柔柔一声。
他摇摇头:“我没有可怜过她。我是,我只是……”
“你喜欢她。”她叹了口气。
夙华怔住了,许久才道:“或许吧。”
“或许?你没有爱慕过别人吗?”
“从未。”
秀秀破涕为笑:“那便是了。原来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天神,也会为情所困。”
夙华听了这话方回过神来。他往门口看了一眼,瞧见没人,才不自在道:“姑娘不要取笑我了。这话你也千万不可对旁人说。”
“自然。”
“既然你不再伤心了,那便让我为你换了容貌,带你见他一面吧。”
秀秀三两下擦干眼泪,下床穿好鞋子,却也向外一望:“云昭呢?方才他跟着千杯大人出去了,现在还不见回来。”
“千杯不会伤害他的,你放心吧。”
他随手捏了个决,做出一个障眼法来,只一瞬间,秀秀便变得和他今日看到的那女子一模一样。
秀秀得了这仙法,跑去镜前瞧,高兴地转了好几个圈,看来方才心里受伤的地方业已痊愈。
她转过身来,瞧见夙华是个要带她出门的意思,不由赧然道:“仙君,今天实在太晚了,他想必已经就寝。贸然将他惊醒,说不定他会不高兴,说不定因为这个,他就不信我,说不定……仙君大人,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要帮我,我却在这里挑东挑西,但是,我只好厚着脸皮提了:我好不容易得回凡间一趟,真的希望和心上人的最后一面不是这样匆匆忙忙。你设身处地,若要同孟姑娘告别,想必也不愿敷衍了事吧。”
夙华又转身看了眼门外,望见何醉、锦官和云昭三人刚进院门。他心里一跳,低声道:“我和孟姑娘的事切不可再提。我答应你便是。”
秀秀脸一红,连忙摆手:“我、我绝没有要挟你的意思!如果不方便,现在去也可以。”
“不必了。”
说这话时,三人已经走进了屋子。何醉一见他们两人,便道:“嚯,这障眼可真是漂亮!”感叹了一句,也没有等人回话的意思,又问:“孟了呢?”
“说来话长。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她吧。”
何醉知道内情,此刻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便点头不再多问。锦官却道:“这个孟了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这么大的火气!我看我们也不该这么惯着她。她要闹脾气,任她去闹好了。”
“少说两句吧你。”何醉瞪她一眼。
“我听错了吧?你叫别人少说?”
“二位息怒……”云昭在旁劝架。
夙华趁着这时机,默默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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