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小说:剑与鞘 作者:mijia
    被游夫子拉着走出村长家,游弃仰起脑袋,打量着这名从未出现在自己记忆里的夫子。

    游夫子英俊儒雅,气质出众,明明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却偏偏自有一番威仪,完全不似乡野村夫,反而更像是那些站在庙堂之上备受景仰的名流才子。游弃自小记忆力就极佳,哪怕日日挣扎在饥饿边缘,无暇理会村中之事,也理应对这样和村子格格不入的书生有所印象。

    然而,无论游弃如何冥思苦想,也无法找出一丝有关这位夫子的回忆,这让他越发对此人心存疑虑。

    大概是游弃打量的眼神毫无遮掩,游夫子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垂头和游弃对视一眼,神色温和慈爱,没有半点被窥视的不悦。

    看着游弃,游夫子轻轻一笑,语气温柔至极:“阿弃,你里家可有需要收拾的什物?我们今天便要搬去我家了。”

    游弃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得到游弃的回应,游夫子眼睛一亮,显然非常开心,牵着他的手也握紧了几分,却又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道,仿佛生怕捏疼了游弃小小的手掌。

    如此这般,游夫子带着游弃往他家的茅草房走去,路上还叫住一名村汉,给了他一吊钱,让他寻几个壮劳力,去游弃家安葬游弃的父母。

    村人们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没钱,安葬邻里也是同村人应该做的,更不用说游夫子出手还如此阔绰。

    村汉拿着那吊钱,激动的要死,因为要办白事才勉强忍住没笑出来,连忙答应着快步跑开,寻自家几个兄弟去了。

    游弃家中空空如也,按理说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游弃素来谨慎,并不清楚游夫子会如何待自己,于是手脚利落将自己不久前从森林里寻到的食物打包好,然后又转头去了自己居住的偏房。

    与其说是偏房,倒不如说这是一间仓库,里面堆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大多都是些坏掉却舍不得扔的农具之类,而游弃的床铺则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偏房采光极差,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所幸还有几缕天光从破了几个小洞的屋顶射入,让整个房间不至过于昏暗,难以视物。

    打开屋门,不知是什么东西发霉而成的浑浊空气伴随着漂浮的灰尘呛得游弃有点想要咳嗽,然而他也只是脚步稍顿,便走进屋内,稍一回忆,便熟门熟路的寻到了一个小箱子。

    游夫子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的情况,清俊的眉眼深深蹙起,漆黑的眸中划过一丝冷冽杀意,扭头看向停着两具尸体的正房。不过很快,这抹冷意便迅速消散,只是游弃却依旧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转头看向游夫子,却正对上对方怜爱疼惜的双眼。

    游弃沉默一瞬,没有任何表示,继续埋头将箱子中那几件打了无数补丁却依旧破破烂烂的衣衫拿了出来。

    此时,游夫子也终于迈步进屋,眼看游弃将衣服叠起,似乎是要将其拿走,他连忙快走几步,微微躬身,握住了游弃的手腕:“好了,这几件衣服就不必收拾了。”

    游弃抬头,直视着游夫子。

    游弃的眼睛很大,形状优美,瞳眸则极深极黑,剔透如纯净的黑曜石。这一双眼睛理应十分漂亮,灵动活泼,但当游弃直勾勾的注视着某人的时候,却会令对方感觉汗毛直竖、头皮发麻——因为,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的光彩与生气,宛若死物般冰冷木然。

    其实,在弱小的时候,游弃还是很懂得伪装自己、能屈能伸的,不然他也不可能独自一人挣扎着长大,甚至还攀登到了修真界第一人的位置上。

    不过现在,游弃却并不打算在这位游夫子面前假装成无害的幼崽,一来,他不指望游夫子的抚养,哪怕被对方丢弃,他也有自信能够养活自己;二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五年后,当他十岁的时候,他前世的师门才会来此地收徒,而游弃则并不打算在这漫长的五年内时刻伪装,委曲求全。

    所以,此时,他在游夫子的面前坦露出了真实的、不讨喜的自己,至于游夫子会如何看待他,游弃毫不在乎。

    不过,令游弃意外的是,看着这样的游弃,游夫子却没有露出任何的异样和排斥,眼中的怜意反而越发深切。他温柔的将游弃的手从旧衣服上拉开,半蹲下身,语气愈发温柔如水:“明日,我带你去镇上买几件新衣服,可好?”

    游弃微微眯起眼睛,不言不语。

    对于他人的情绪、尤其是他人的恶意,游弃的感觉是极其敏锐的,这全赖与他经历了太多,早已将警惕与怀疑刻入了骨髓,哪怕他人伪装的再好,也逃不过游弃的火眼金睛。

    只可惜,在游夫子身上,游弃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异常,仿佛对方的确只是一位温柔慈爱的长辈,全心全意的心疼着他、怜爱着他。

    然而,哪怕游夫子的表现堪称完美无缺,游弃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柔软,

    上一世,所有主动靠近游弃、向游弃示好的人,最终都被证明是别有所图,所以游弃早已养成了多疑的性格,越是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在游弃眼中就越是包藏祸心。

    游弃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多么的诡异和令人厌恶,而游夫子所展露的包容宽和,显然是不正常的——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会下意识躲避、排斥异类,而不是不问缘由的接纳同情。

    不过,不管游夫子的目的是什么,目前尚且弱小的游弃都很难反抗,于是他打算静观其变。毕竟对于游弃而言,面临危险时的最佳选择绝不是逃避,而是迎难而上。与其以懦弱的躲避来抗拒、疏远游夫子,倒不如安安分分的呆在对方身边,就近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了解他的心中谋划。

    游弃垂下长长的睫毛,顺从的随着游夫子的力道松开手中的衣服,乖乖的被他拉出偏房。

    此时,已经有四名村汉等在了院中,看游夫子牵着游弃出来,他们立刻迎上前去,搓着手挂着讨好的笑容,询问他何时准备安葬游弃的父母。

    游夫子倒是也雷厉风行,直接一点头:“现在就出发。”

    村汉们立刻应声,两人一组的抬起尸身,朝村外林中的坟地而去。

    游弃所在的村子十分贫苦,而当活人连自己都管不过来的时候,对于死人自然也不会上心。与其费钱费力的举行什么丧葬仪式,他们更加喜欢将精力和银钱花费在自己的活计和吃穿上,但凡家中死了人,大多都是席子一卷,挖个坑埋了了事,而游弃的父母自然也不例外。

    村人们看游弃家要埋人,有事的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无事者则碍于同村情意,主动跟了上去,送这对枉死于魔修手中的游家夫妻最后一程。

    游弃被游夫子牵着,跟在四名抬着尸体的村汉后面,安静的看着他们寻到一处平地,放下尸体,抡起铁锨开始挖坑。

    村民们站在周围,唉声叹气的谈论着游家夫妻的生前和死亡,几个心肠软的还红了眼睛,发出细细的抽泣。而在一群神色沉重悲戚的村人中,表情冷漠的游弃就显得极为格格不入了。

    游弃听觉敏锐,哪怕并没有刻意去听,但众人的切切私语声却依旧断断续续的传入了他的耳朵。

    “游弃这孩子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呢,真是太没良心了。”

    “他打小就古怪,看着渗人,不像是个正常的孩子。”

    “他爸妈说不定就是被他克死的。”

    听着村人们称不上善意的议论,游弃的神色毫无变化,反倒是游夫子微微抿唇,面露不悦。

    所幸,此时倒是游弃隔壁的婶娘说了句公道话:“他们原本对游弃就不好,顶多就是给口吃的,游弃对他们没感情,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下一秒,婶娘就被旁边的人顶了回去:“就算父母待孩子不好,那也是生恩养恩,父母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白眼狼,活该爹不亲娘不爱的。”

    “是啊,毕竟死者为大,就算以前再如何不睦,也合该在最后尽一尽孝道的。”

    村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游弃不为所动,但游夫子却着实听不下去了。他扭过头去,对着周围淡淡扫了一眼。

    游夫子的神色并不严厉,也未置一词,但村人却仿佛是感受到了一句巨大的压力,在游夫子眼风扫过之际倏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轻描淡写的令村人们闭嘴后,游夫子垂头看向游弃,仿佛安慰般捏了捏他的小手。而游弃却没有给予游夫子任何回应,反而微微恍惚,想起了上次父母下葬时的场景。

    上一世,游弃记得自己是哭了的,哭得还格外凄惨,甚至引得几位婶娘强忍着对他的厌恶不喜,上前温言宽慰了几句。

    不过,游弃却知道,自己曾经的哭泣并不是为了去世的父母,而是为了前途渺茫的自己。

    ——是的,哪怕那时仅仅只有五岁,但早慧的游弃却知道,一旦没有了那对并不曾给予自己半分亲情的父母,他的日子必然会更加凄惨。

    当时的游弃是真的弱小又无助,五岁稚童,失去了唯一的庇护,又被村民们排斥厌恶,他慌乱无措、恐惧不安,却无人诉说,只能以哭泣来发泄。

    而如今,游弃的身体虽依旧幼小,但上一世的经历却是他最宝贵的、无论是谁也夺不走的财富,让游弃可以坦然而自信的面对一切,不畏惧任何困苦艰险。

    ——所以这一次,他何须哭泣?

    当最后一铲子泥土被抛上小小的坟包,游弃终于将一直被游夫子牵着的手挣脱开,缓步走到坟包前,跪下,平静又漠然的磕了三个头,第二次斩断了自己的血脉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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