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小野种在这里呢。”
“他还跟个女娃娃一样,拿着朵花哭哭啼啼。”
“喂,你是不是在想你娘啊,这花就是给你娘的。”
三岁的小娃娃抬手抹掉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谁知周围的孩子都笑了起来:“唐衍是个没人要的苦娃娃了。本来就没有爹,现在还死了娘,以后就是没爹没娘的小野种咯。”
唐衍浑身一僵,握着花掉头想走,却被同龄孩子围住,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六七岁。
“小野种去哪儿啊。”他们又笑又骂,间或还上去推搡唐衍一把。
“唐衍,你娘早就该死了,她跟野男人睡觉,还揣了你这个野崽子。这三年都是她多活的。”
唐衍被推搡着摔在地上,露出来的脸上,手上都有了擦伤,可他顾不得疼,大声反驳道:“不许你们这么说我娘,我娘是个好人。”
“呸。”孩子王朝着他啐了一口,讥讽道:“你娘就是个□□,婊.子,不要脸……”
“你胡说。”唐衍丢了花,用力冲过去,一下子把人撞了个趔趄。
孩子王怒了,“小野种还敢还手,打他。”
小孩子力气虽然不大,却没个轻重,打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惊叫:“血——”
“我们,我们不会把人打死了吧。”
他们看向孩子王,孩子王抿了抿嘴:“把他丢河边去,如果别人问起,我们都说不知道。”
一群孩子半拖半抬把人丢到了河边,然后作鸟兽散。
这会儿村里人都在田里劳作,没人经过河边,自然也没人注意到,唐衍身上的鲜血都被身下一块拇指大小的圆形石头所吸收,而后石头挪到了他手里。
直到黄昏时候,有大人来河边洗菜,打水,才发现了他。
“这谁家孩子,怎么趴在这里?”
“好像是,是唐衍,他脸上好多淤青。”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半晌,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叹了口气:“真是作孽啊。”
她放下菜篮子,把孩子抱起送去唐家。
“唐药郎家的在吗?”
“在的。”开门的是唐药郎的妻子赵翠荷,她刚要说什么,看到老妇人怀里的孩子,脸色骤变:“春花婶子,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问,一边接过孩子,把人引到屋里去。
春花婶子脸色不太好,简短道:“我们在河边发现小衍的。”
赵翠荷的脚步顿住,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才发现他大半衣服都湿透了。
“春花婶子,你先去堂屋坐一会儿,我先给孩子上药,换身干净衣服。”
春花婶子点点头:“我晓得,你先去吧。”
春花婶子在堂屋坐下,过了一会儿,赵翠荷回来了。两人没注意到,屋子外边冒出了两个小脑袋,正是唐药郎和赵翠荷的一双儿女,大儿子唐阳,小女儿唐宜。
春花婶子问道:“翠荷,小衍还好吗?”
赵翠荷脸色有点勉强,没有正面回答,只道:“现在都上过药了。”
春花婶子顿时就明白,唐衍肯定伤得不轻。她识趣地略过这一茬,跟人寒暄了一会儿,才道:“翠荷啊,婶子是什么样的人,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你也知道。”
赵翠荷应道:“我晓得春花婶子的为人,你也说了,咱们都处了这么多年,您有话就直说吧。”
春花婶子有些尴尬,几次张嘴,才艰涩道:“别怪婶子说话难听,唐衍这孩子你们真的不能留了,不然对他,还是对你们家都不好。”
赵翠荷半低着头,没有说话。
春花婶子开了头,发现后面的话就好说多了,于是她出门看了看,发现院门关好了的,这才回到堂屋里。
堂屋外,两个小家伙捂着心口,无声喘气。
只听堂屋内传来压低了的声音:“你晓得的,小衍她娘生得美,这女人生得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当初有不少男人盼着娶她。可谁知道三年前唐韵未婚先孕,还死活不说孩子爹是谁,让那些爱慕她的男人因爱生恨。后来你公公病逝,村里人更加编排他们母子,等到唐韵拒绝其他人求娶,那流言都恨不得剐了他们。男人觉得唐韵不识好歹,女人更恨唐韵【勾引】她们男人 ”
“这哪里的话,我那小姑子再安分不过了。”赵翠荷气道。
春花婶子安抚她:“我知道,我明白,村里人其实也明白,最开始不是还有人帮唐韵母子说话吗。可结果呢,那些碎嘴的人说得多难听,也不管是不是合理,张嘴就问别人这么护着唐韵母子,是不是跟唐韵有一腿,是不是小衍的爹。这谁顶得住。”
“你呢,跟药郎都是好的,这些年留着唐韵母子在家里。可是你不为自己想,你也得为你两个孩子想啊。这孩子一天天大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让他们以后怎么婚嫁,怎么做人。”
赵翠荷指尖微颤,嗫嚅着,到底没吭声。
春花婶子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还有小衍,他一出门就被人欺负,难道你们还能把他关在家里一辈子。”
“翠荷,听婶子一句劝,给小衍找个好人家送养吧,你这个舅母够仁至义尽了。”
“以后小衍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他会过得好的。”
赵翠荷有些恍惚,她抽回了手,笑得比哭还难看,低声道:“婶子,你让我跟当家的商量一下。”
“好,你跟药郎好好说,我先回去了。”春华婶子步履匆匆,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唐家厢房里,两个半大孩子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娃娃,也是愁眉不展。
“哥,你想表弟走吗。”
“我不知道。”
厢房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才有一道细细的声音:“……我想表弟走。有他在,其他人都不跟我玩,还骂我。”
…………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唐药郎回来了,赵翠荷给他端上饭菜,等他吃完,又端来热水洗脸洗脚。
唐药郎笑道:“今天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赵翠荷眼神闪了闪:“是,是有一件事跟你说。”
唐药郎没多想,等到快上床的时候,妻子都没开口,他忍不住了:“不是有话说吗,现在可以说了吧。”
赵翠荷捏了捏裤腿,才道:“今天小衍被人打了,然后丢在河边,黄昏时候春花婶子给送回来的。”
唐药郎又惊又怒:“谁做的,太过分了。”
赵翠荷劝住他,又把春花婶子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
“以前妹妹活着的时候,那些流言我们不听就是了,但是现在妹妹也……也已故,我想着还不如给小衍换个环境,对孩子好。”她心跳得厉害,却不后悔说出口的话。
春花婶子说得对,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自己两个孩子想。
唐药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气氛逐渐僵持。
正房的门突然从外面推开,唐家两个孩子冲进来,站在赵翠荷身边,无声地看着唐药郎。
唐药郎哑口无言,许久后肩膀垮下来。
赵翠荷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两孩子对视一眼跑了出去。
赵翠荷熄了灯,轻声道:“睡吧。”
次日,天微微亮,赵翠荷就蹑手蹑脚起来,开始准备早饭,浆洗衣服。
她刚把火生起来,厨房门口就投下一个小影子,一道弱弱的声音喊道:“舅母。”
赵翠荷愣住,回头对唐衍招了招手:“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唐衍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饿醒的,昨晚直接睡过去了,晚饭都没吃,身上也痛得很。可他面上看不出异样,只是走路慢吞吞的。
“我醒了就起来了,我帮舅母烧火。”
他越过赵翠荷,坐在小凳子,整个人小小的一团,双手捧着一小捆松柏木枝丫放进灶膛,还拿火钳掏了掏里面的余灰,这样灶膛的火才会旺。
橙黄色的火带来光亮和温暖,映在小孩儿的脸上,淡化了孩子脸上的淤青,添了两分温暖。
唐衍感受到了赵翠荷的目光,心有点慌,他握了握小手,仰着头讨好地露出一个笑:“舅母你看,火烧起来了。你放心,我认真守着,不会让火熄灭的。”
赵翠荷心里不是滋味,别开脸应了一声。
早饭的时候,唐衍留下了舅母分给他的半个水煮蛋,等大人忙去了,他找到唐阳:“表哥,给。”
唐阳面对他,心情复杂极了,他有时候总在想,姑姑那样温柔美丽的人,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不能原谅的事呢。
还有唐衍……
唐衍见他不接,干脆把鸡蛋塞进他手里,唐阳手一缩,鸡蛋就落在了地上。
“对不起,都怪我没拿稳。”唐衍急忙蹲下去捡鸡蛋,唐阳咬了咬牙,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唐衍把鸡蛋捡起来,遍布淤青的小脸上都是茫然。
“表哥呢?”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然后才反应过来一般,把混着泥巴的鸡蛋吃了。
娘说过,不珍惜粮食的都是坏孩子。
他又缩成一团,双手紧紧环住膝盖。
然后冷不丁看到手上的淤青,他摸了摸脸,疼得倒嘶一口气。
遭了,他忘了遮掩脸上的伤,早上吃饭的时候,舅母他们肯定都看到了。
难怪表哥不要他的鸡蛋。
唐衍想着法弥补,看到院子里的扫把,奋力地开始打扫院子。
眨眼到了晌午,舅舅舅母也没回来,表哥表姐也不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娘了。
唐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立刻仰起头,把眼泪倒回去。
不哭不哭,小衍很坚强,不让娘担心,小衍不哭。
他在家里等啊等,等睡着了又饿醒了,院门终于有了响动。
唐衍喜不自禁:“舅舅,你们回……”
他看见对方身后跟着的人,本能地感到一股不安。左手握着右手,怯怯道:“舅舅。”
唐药郎没看他,径直对身后的婆子道:“人在这儿,你看吧。”
婆子大步上前,粗鲁地掰着唐衍的下巴左看右看,又抻开他的嘴巴,仔细看了看,最后还摸了一把他的手。
“不错。”婆子点点头,又道:“现在我就把人带走了。”
唐药郎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这么快,要不,要不再等几天。”
婆子笑了:“你当这是做生意呢,还讨价还价。”
唐药郎语塞。
婆子手一伸,抱着唐衍就走。唐衍懵了半天,被人抱起来后,眼睛一眨,忍了一天的眼泪啪嗒落下来。
赵翠荷伸手捂住儿女的眼睛,低着头不去看唐衍,她期盼唐衍不要哭闹,可真没听到声音时,又难受得紧。抬眸看去,只见小娃娃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四目相对间,对方的眼睛倏地亮了。
赵翠荷慌忙移开视线,急急关了院门,大声道:“累了一天,我去做饭。”
父子三人没吭声。
之后几天,唐家都安静的厉害,唐阳唐宜总往外跑,其他孩子见了他们打趣道:“听说你们家终于把那个小野种送走了。”
唐阳支支吾吾应着。
“这才对嘛,早让你们家把小野种送人。过来吧,我带你玩。”
唐阳和唐宜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过去。
“今天我们玩过山羊,你们肯定没玩过,等会儿我教你们。”
“……好。”
黄昏时候,两人回到家,赵翠荷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今天做了肉,待会儿可不许抢。”
唐阳唐宜乖巧应好,饭桌上赵翠荷说着村子里的事,两个孩子跟着附和,偶尔问起他们今天干了什么,两人都事无巨细回答。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问一答,僵硬极了。而往日抢得欢快的肉渣,今晚却没怎么动。
到了晚上,一家人早早熄灯睡觉,一切都跟往日没有什么差别,除了晚上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多了些。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赵翠荷喂完鸡鸭,一家人都准备出门,却听院门外传来喧闹声。
片刻后,他们的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一家人互相看了看,唐药郎过去给开了门,看到院门外站着身穿甲胄的侍卫时,腿都软了。
“官爷,请问您有什么事?”
唐家院子周围也围了不少人,碍于侍卫威严,隔了一段距离,一个个都悄悄竖起耳朵偷听。
没想到侍卫冲他一抱拳:“敢问先生可是唐药郎?”
唐药郎磕巴道:“是,是我。”
侍卫又道:“先生是否有一亲妹,名曰唐韵。”
唐药郎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下意识道:“是,不过,我妹妹已经过世了。”
侍卫面色不变,继续问道:“唐姑娘三年前………”
侍卫问得仔细极了,甚至还问到唐韵的怀孕时间,把唐药郎臊得满脸通红,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帮着他回答。
一刻钟后,侍卫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恭敬道:“吾乃金吾卫录事参军马既,今日特奉圣命,迎接七皇子回宫。”
众人的脑子一下子炸开,嗡嗡地响。
什、 什么意思?
七皇子?!
唐衍如果是七皇子,那他们平日里骂的野男人不就是……圣上?!
天哪!
“嘭——”地一声,唐药郎晕过去了。
唐家这个小院子乱成了一团,其他看热闹的村民也没好到哪里去。
马既给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给唐药郎治疗。
唐药郎幽幽转醒,只听那位威武的大人问:“先生,可否让七皇子出来,随我等回宫。”
唐药郎眼睛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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