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 时间就来到了四月初五。
沈珠曦在几个妇人的帮助下,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金银楼的大红嫁衣,坐在铺着红缎被的新床上, 任由她们给她盖上了盖头。
嫁衣上身,恐惧也跟着上身。
尽管她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成亲, 她的心情依然愈发慌乱不安。
独处加大了她的恐惧, 卧室外的欢声笑语显得那么遥远, 李鹜响亮的嗓门也变得陌生起来。
如果李鹜骗了她呢就像父皇骗了母妃一样。
如果李鹜只是想骗她成亲, 所以对她花言巧语,百依百顺, 那么是否筵席一散, 他就会露出真面目
如果他要对她不轨, 她又有什么反抗手段
母妃的悲剧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母妃的结局向她展示了婚姻对自己是多么可怕的事, 如果可能, 沈珠曦宁愿出家去做姑子, 也不想成为谁的妻。
她越想越怕,忍不住把手伸向枕头下,摸出一把生锈的剪刀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方才感觉好受一点。
沈珠曦往竹帘外看了一眼, 人影晃动,笑声不断,她既希望这无声的折磨早一些结束, 又希望这筵席能长久下去。
小院里摆满酒席, 连篱笆外的空地也没放过。
李鹍抱着桂花树已经呼呼大睡, 李鹊一张通红的脸像是刚在火边烤过。
李鹜在一张张酒桌上穿梭,酒已不知喝了多少,他的双颊染着酡红,衣襟微敞着散热,连青色游凤也醉倒了,他的双眼却比平常更神采奕奕。
在宾客的怂恿起哄声中,李鹜走向婚房。
他的新娘,安静坐在新床上等他。
李鹜的脸颊,比他年少无知时一气喝了六坛烈酒还红。
“祝大哥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李鹊抢过喜婆手里的一碗桂圆,一把把洒了起来。
圆溜溜的桂圆和扁扁的百合干接二连三落下,李鹜伸手挡在沈珠曦头上,任桂圆接连砸在自己头上,仍然笑得合不拢嘴。
“快揭新娘子的盖头啊”有人起哄道。
李鹜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把玉如意,小心翼翼勾在盖头上,顿了顿,慢慢地挑起了盖头。
鲜艳夺目的盖头下,是一张哭花了的脸。
卧室倏然一静,李鹜身后的说笑声不约而同地停了,空气凝滞下来。
寂静持续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
李鹜脸上的笑消失了。
“盖头都挑了,你们还看什么看老子入洞房”
李鹜一发话,呆愣的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顺着台阶而下
“就是就是,剩下的就留给小夫妻了,咱们出去继续喝酒”
“老朱你别溜看我今天不喝倒你”
宾客一哄而散,非常默契地去了篱笆外的酒桌继续拼酒。
素来话多的李鹊这次却一言不发,默默地关上了堂屋门。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沈珠曦和李鹜二人。
沈珠曦知道自己的表现让李鹜出了大丑,她既恼怒自己在关键时刻掉眼泪,又害怕李鹜酒气上头,说不定会动手打她。
然而,李鹜只是转身离开了卧室,走出了堂屋。
沈珠曦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太害怕成亲这件事了,只要想到就四肢僵硬,呼吸困难,她没法在挑起盖头的那一刻忍住眼泪,控制住双腿,不夺门而逃已是她最大的努力。
可是除了她自己,谁能理解她心中痛苦
李鹜一定不会理她了,是她的错,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丢了面子,旁人见了,说不得会想些什么强抢民女的戏码。可是李鹜从来都没强迫过她。
是啊,李鹜没有逼她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
可是她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一想到父皇和母妃的前车之鉴,她就害怕成亲,害怕男人。她当初,到底是为什么答应嫁给李鹜的呀
她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珠曦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堂屋的开关门声又一次响起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走了回来。沈珠曦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面前,她想开口道歉,可是张开口,发出的却只有泣声。
李鹜的叹息在头顶响起。
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把她的脸从沾满泪水的手掌中拉了起来。
李鹜蹲在床前,无奈地看着她。手中拿着一张打湿的干净巾子,一下一下,笨拙却温柔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和花掉的妆容。
“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哭”李鹜说。
沈珠曦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是哭,一边哭一边躲着他的擦拭。
她心中有愧,不能接受李鹜的好意。
李鹜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可躲,只能被动地接受手巾在脸上擦来擦去。
“你不生我的气吗”沈珠曦好不容易才从抽泣的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李鹜擦着她乱糟糟的脸,忙里偷闲地白了她一眼。
“老子气死了。”
“那你怎么不骂我”沈珠曦啜泣道“你不打我吗”
“除了床上,我不打女人。”李鹜说。
“可是,现在这就是床上啊”
“你真是个呆瓜。”李鹜忽然伸手,飞快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打了,打了你满意了吧”
沈珠曦茫然地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
这也叫打吗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过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还没她母妃打得重呢。
“你真的不生气吗”沈珠曦又问。
“我生气又怎么样你怎么赔偿我”李鹜睨她一眼。
沈珠曦沉默了一会,闷声道“等我找到阿兄了,我让他给你很多钱。”
“老子又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以前缺个女人,”李鹜说“现在不缺了。”
“可是我搞砸了”沈珠曦的眼泪又含上了。“我让你丢脸了。”
李鹜眉头一拧“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不就掉了几滴眼泪吗,老子的面子是这么好丢的”
“你真的不生气吗”沈珠曦哽咽道。
“你怎么老叽叽呱呱同一句话”李鹜说“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珠曦摇了摇头,刚哭过一场,她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喝醉了吗喝不喝醒酒汤”沈珠曦问。
“你会做”
“不会。”
“那你问个屁。”
沈珠曦抿住嘴,眼眶再次泛红。李鹜一脸头疼的表情,拿着手巾就往她眼睛上按“我的祖宗,我的克星,你别哭了”
手巾在她脸上乱按,几次堵住她的鼻息,沈珠曦含含糊糊道“谁让你放屁。”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不去”
“什么地方”
沈珠曦没想过,这辈子能有两次穿上嫁衣的机会。
也没想到,洞房之夜,她会穿着嫁衣,和她的丈夫夜逃。
李鹜扶着她的手臂,帮她翻出后院的篱笆,两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前院的宾客一无所知。
李鹜带她去的,是一处年久失修的破屋。
破屋只有沈珠曦如今所住的寝室大小,泥墙已经倒了大半,地面掉着碎瓦和腐朽风干的芦草,冷风从大开的屋顶里呼呼灌了进去这是一间连乞丐都不屑光顾的破屋。
李鹜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在破屋前半里远的地方,一片东歪西倒的木围栏映入她的眼帘。这些木围栏大多腐朽不堪,或折断了一半,或被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伫立在围栏边,为这片被遗弃的天地遮风挡雨。
废弃之地景象荒凉,沈珠曦突生岁月无情的感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鹜已经攀上了围栏边的大树,他踩着大树粗粝宽阔的树干,两下就登上了树干分岔的地方。
他往一旁挪了挪,低头朝沈珠曦伸出手。
“上来。”
“我怎么上来”
沈珠曦目瞪口呆。
“像我一样,爬上来。”李鹜说“我接着你。”
“我不行”沈珠曦慌得连连摇头。
李鹜伸出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他说。
她不用试,也知道不行啊
哪个闺秀,能穿着繁杂的嫁衣爬树
可是李鹜一直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又耐心,伸出的手也一直没有收回。
他耐心地等着她。
沈珠曦已经忘了被人期待的滋味,她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被一个泥腿子期待。
而她,竟然想回应他的期待。
沈珠曦藏在大红宽袖里的手动了动,她看着半空中的那只手,无论她怎么看,那只手都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她心中的犹豫,随着半空中那只大手而逐渐淡去。
她伸出手。
李鹜嘴角一勾,原本稳稳停在半空的手忽然动作。
他握住了沈珠曦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往上一拉,沈珠曦尖叫一声,双脚下意识往树干上踩去。
她踩到了树干,再在李鹜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站到了树干分岔的地方。
李鹜让她扶好树干,他每往树上攀爬一步,就回头帮助沈珠曦攀爬一步。
李鹜的喜服一直在她眼前晃荡,他从没让她落得太远,就像两人并排而行时,她永远跟得上他的脚步。
终于,两人都爬上了树顶。
沈珠曦坐在粗壮的树枝根部,后背已被毛毛汗浸湿,一阵清爽的夜风袭来,她在爬树过程中落下的几缕发丝在眼前飞舞,沈珠曦看着变了样的天和地,胸口里激荡的动容让她一话不发。
李鹜也没说话,两人静静看着广阔的夜色。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许久后,他说。
“在那间屋子里”沈珠曦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在这棵树下。”李鹜说“在这个鸭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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