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 李鹜把沈珠曦要的香囊都绣好了,包括她自己用的海石榴香囊。
沈珠曦正收拾榻几上的香囊,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周嫂家送礼, 却见李鹜忽然伸手,把其中的一个卷草团花纹的香囊拿了起来,十分自然地放入怀中。
“这个给我。”李鹜说。
沈珠曦无所谓,这个卷草团花纹原本就不是她要的, 是李鹜让她画个朴素一点的绣样, 他比照着绣出来的。
她说“你不装佩兰”
李鹜又从怀里掏出香囊递给她。
沈珠曦收好榻几上的所有香囊,带着它们来到前院。
她蹲在筲箕前,把晒好的干佩兰仔细挑选着放进香囊, 装完佩兰后,她又拿出去素心堂要来的一小包干茉莉,每个香囊里都放了两朵。
系上香囊后,沈珠曦拿到面前闻了闻,露出满意的表情。她颠了颠筲箕, 琢磨着把剩下的佩兰用来做佩兰枕。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请求李鹜再帮她绣个枕套, 李鹜开口了
“我要出去一趟,下个月的家用给你放在厨房坛子里了,你自己看着花。”
他把沈珠曦绣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腰上, 另一个卷草团花纹的香囊则重新放进了怀里。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的动作“你要用两个香囊”
“不行”李鹜挑了挑眉。
沈珠曦在心里嘀咕当然行,就是腰上挂满也行, 左右又不在她身上。
李鹜伸手朝她脑袋按来,沈珠曦侧头想躲, 不料那只大手先一步按住她的头。
他按了按, 又拍了拍。
“别老按我的头”沈珠曦气得抬高声音。
“只有小孩子才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李鹜在她躲闪的同时收回了手, 说“走了, 等我回来。”
“我不等”
李鹜视若未闻,径直走向篱笆门,那只摸过她脑袋的右手在头顶挥了挥
“走了”
这屁人,听不懂人话
沈珠曦气呼呼地走向厨房,对着水缸里的投影理了理辛辛苦苦盘好的发髻。
李鹜这屁人,以为长发很好盘吗她现在可没有宫女代劳了
她再三确认头发没有散掉后,转身走到角落打开了李鹜藏银子的陶土坛。
一直装到坛口的银子闪到了她的眼睛。
她粗略数了数,这一坛银子,怎么也有五百两。
沈珠曦也买过几次菜,对民间的物价已经不是一开始全然不知的状态了。市集上的一斤羊肉十五文,一只肉鸭也才三十文,稻米一斗也不过二两银子,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二三十两就足够一年的吃用了。
李鹜一个月就能拿回五百两银子,他究竟在做什么营生
沈珠曦的眼前浮现出一幕鲜活的画面
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一名鼻青脸肿的富商被绑在柱子上,李鹍在大口吃肉,李鹜在大口喝酒,李鹊从外奔进,抱着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大哥钱收到了”
李鹜眼皮一抬,挥了挥手
“撕票。”
“大哥”李鹊惊道。
李鹜起身走到李鹊面前,拿起了箱子里的一锭银元宝,眼神一分邪魅两分狂狷三分冷酷四分端的不是个人。
“不能留活口。”他说。
沈珠曦打了个寒颤,从自己的想象中惊醒过来。
不会吧
她猛地盖上坛盖,遮住了那仿佛富商光溜溜人头的银子。
逼仄的厨房里似乎吹着凉风,沈珠曦心慌慌地走出厨房,在宽敞的前院里打转。
李鹜应该不至于做人命生意吧
可若不是人命生意,他哪来的银子他说自己在做生意,可什么生意,才会三天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沈珠曦越想心里越没谱,她咬了咬牙,趁着李鹜还没走远,赶紧追了出去。
她不能心安理得用染着血的钱,如果李鹜真是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她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劝李鹜改行不可。
沈珠曦冲出篱笆门的时候,李鹜已经迈着长腿不见了踪影。她看了看左右两条路,选了去集市的右边追了出去。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上天垂怜,沈珠曦沿着田坎中间的小路追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李鹜颀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
沈珠曦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叫他,李鹜已经拐入一间冒着炊烟的小院。
他去这里做什么
这条小路,沈珠曦已经和李鹜走过许多次了,可他从没向她介绍过这间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沈珠曦停在李鹜进去的院子门口,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
追进去万一里面捆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富商,她要说什么
打道回府那她出来做什么
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怪李屁人,没事放那么多银子在坛子里做什么,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沈珠曦心里的好奇最终还是战胜了惧怕,她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悄悄攀上篱笆,鬼鬼祟祟地往里望去。
还好,李鹜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在他对面的,不是李鹊或李鹍,也不是鼻青脸肿的富商,而是一个丰腴的妇人。
这不是婚宴那日来帮忙准备酒席的樊三娘吗
樊三娘是个孀居已久的妇人,李鹜独自来她家里做什么
沈珠曦的疑惑在看到李鹜从怀中掏出香囊之后更甚,震惊和不解简直要在头脑中炸开那不是李鹜亲手绣的卷草团花纹香囊吗
里面的佩兰和茉莉,还是她亲手放进去的呢
李鹜拿出香囊后,说了什么,偷听的沈珠曦听不大清,反而是他对面的樊三娘,接了香囊后,爽朗大笑,声音如雷,还还在李鹜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沈珠曦捂住了嘴,差点惊叫出声。
李鹜忽然扭头朝篱笆门看来,凌厉的目光让沈珠曦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
幸好,李鹜没发现她的偷看。
篱笆遮挡了她的视线,只剩樊三娘爽朗的声音继续响起。
“又不是第一次拍你屁股,有什么关系”
惊
震惊
沈珠曦此刻的心情无异于看到父皇母妃从地底钻出来一般震惊。
她不敢再偷听,不敢再待下去,李鹜要是发现她在这里,一定会把她杀了灭口。
沈珠曦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因为太过慌张的缘故,还险些踩着自己裙角摔了一跤。她逃离樊家小院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李鹜在做面首
更进一步的说,李鹜在做面首养她那樊三娘都五十来岁了,李鹜不图她钱,难道图她腰粗膀圆褶子多吗
女娲娘娘啊玉皇大帝啊如来佛祖啊谁来给她指条明路
李鹜没有在做人命生意,可他可他还不如做人命生意呢
沈珠曦脑子乱哄哄地冲回家,坐又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只能在桂花树下像无头苍蝇那样打转。
“大哥”李鹊开朗的声音从篱笆门响起“嫂子,我和李鹍带烧鸡来看你们了”
李鹊的声音在平常如同天籁,此时此刻,对沈珠曦而言,却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朝她压了下来。
她还没想清楚要怎么办,李鹊已经在门外又喊了两声。沈珠曦六神无主地打开了门,李鹊提着烧鸡走了进来,李鹍尾随其后,眼神跟着李鹊手中晃动的荷叶包而晃动。
“今天怎么是嫂子来开门大哥呢”李鹊笑道。
“你大哥、大哥他”沈珠曦结结巴巴地说。
“大哥怎么了”李鹊注意到她的异常,神色严肃起来。
“出去了”
“去哪儿了”李鹊神色疑惑“大哥没和我们说今日要出去啊。”
“我、我不知道”沈珠曦慌慌张张地转身走向堂屋,生怕被眼尖的李鹊看出什么端倪。
李屁人啊李屁人,他倒是一声不吭做面首去了,却害得她在这里苦苦遮掩
李鹊跟着进了堂屋,看见方桌上的一堆香囊,眼睛一亮“香囊已经做好了”他拿起最边上的一个芙蓉香囊看了看,说“大哥的手艺一如既往。”
沈珠曦心里还是很慌,但是被李鹊的话勾起了一丝好奇心,不由问道“你也知道李鹜还会做女红”
李鹊咧嘴一笑,说“我十三岁时就跟着大哥了,二哥是十一岁。大哥想要填饱三个人的肚子很不容易。”
他在桌上放下烧鸡,抬眸看向沈珠曦,目光一反常态,不见丝毫嬉笑之意。
“早些年的时候,大哥为我们吃了不少苦。”他顿了顿,说“我希望他过得好,也希望嫂子能看见他的好。大哥不会花言巧语,但他对嫂子,是实打实的好。”
沈珠曦嘟囔道“我知道他对我好”
能不好吗,都去做面首养她了。
世上还有哪个男子能做到这一步
李鹊又恢复了平日不正经的表情,笑道“嫂子既然看得清楚,那我就不废话了。”
沈珠曦说“我去给你们泡茶。”
话一出口,沈珠曦才开始后悔,她又不会烧水,泡哪门子的茶
还好李鹊马上说“大哥不在,我们就不多呆了。烧鸡留在这儿,晌午用饭的时候我们再来。嫂子也不必担心,大哥既没和我们交代去了哪里,自然也就不远,用不着多久就会回来了。”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
李鹊笑了笑,叫上李鹍一起离开了李家。
这下家里又只剩沈珠曦一人,她没法不胡思乱想。
如果李鹜是一直靠此为生也罢了,但他若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开始接这种生意那岂不是他成了面首,都是她导致的吗
沈珠曦深刻地反思自己前段时间用钱太多。
要不是如此,李鹜说不定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李鹜也是的,要是没钱,直说即可,为什么宁愿去做面首,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难道她就是那般不可理喻的人吗
没了金银首饰,没了漂亮衣裳,没了便没了,厕纸大不了她一张裁成四张用李鹜怎么不和她商量,一声不吭就去做面首了呢这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清白丢了可就捡不回来了
“穷得没饭吃的时候,连人都可以杀,拿根绣花针又怎么了。”
李鹜的话重新回响在她耳边。
沈珠曦痛心疾首这就是你去做面首的理由吗
她知道李鹜这人讲义气,但万万没想到,他这么讲义气竟然会对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如此情深义重,甚至不惜为她沦为面首。
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左思右想后,沈珠曦来到厨房,翻了翻菜篮子,拿出一枚最大最圆的鸡蛋,想要亲手给李鹜煮一个鸡蛋。
如果她能和太子重逢,恢复越国公主的身份,就算不要这张脸了,也定要为李鹜讨一个三品大官当当,才算勉强报答他的情义。
可如今,她能做的只是亲手给他煮一个鸡蛋,让他补补亏空的身子。
沈珠曦蹲在烧火的炉子前,用长长的火箸捡起陶盆里点燃的草叶火引扔进灶里,喃喃自语道
“李屁李鹜啊李鹜,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另一边,李鹜走出樊三娘的家,在篱笆门前对送他出门的樊三娘说“我走了,地里的事让李鹍去干,或者招个短工,别一个人包圆了。”
“闲着也是闲着,况且我力气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樊三娘大笑道“你现在可真不一样了,成亲了,知道疼人了。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个头没我腰杆高,人却厉害得很咧。我喂鸭的鸭食,有一半都是你小子偷吃的,被发现之后,还气势汹汹地要咬人老娘手上现在都有你小子留的疤呢”
“几百年前的旧事了,能不能别提了”李鹜拧起眉头。
“哟,成亲了,知道害臊了,你屁股上生冻疮的时候,还是老娘给你敷的药咧”
眼见樊三娘说起了劲儿,陈年旧事越说越多,李鹜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行了,行了,我走了你再叽叽呱呱,老子再也不来了”
“你敢不来”樊三娘气势汹汹地插着腰说“以前我给你馒头的时候咱们就说好了,现在我养你,以后我老了你养我你不来我就找你媳妇去我和你媳妇说以前长在你屁股蛋上的那个冻疮多么”
“你”
李鹜刚一转身,一个就住在附近的庄稼汉急急忙忙地从田坎对面奔了过来。
“李兄弟,出事啦”
他甩着两只没穿鞋的光脚丫子,不待跑到李鹜面前就扯着嗓子叫道
“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烧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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