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在樊三娘家坐立不安等到天明, 篱笆外每一次走过脚步声,她都迫不及待奔到门边等待。
失望了无数次, 一个让她眼睛一亮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篱笆外。
只有这一个脚步声,不会让她疑问“是不是李鹜”,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奔了出去。
“李鹜”
刚走到门边的李鹜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道“咋咋呼呼的干什么,你想吓死老子改”
“嫁”字还没出口,李鹜的话头就在沈珠曦夺眶而出的泪水里拐了个弯
“老子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
沈珠曦也不想流泪, 可这眼泪和咳嗽, 真不是她想克制就能克制的。
她抬起双手, 用手背拼命擦着流出的眼泪。
“你一直不回来,我以为我以为”
沈珠曦脸上多了一只温暖的大手,李鹜也帮她擦眼泪。
他神色无奈,语气比以往都要轻柔,沈珠曦甚至听出了一抹温柔。
“呆瓜,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她顾不上还没擦干的眼泪,从身上拿出圆滚滚一物, 抽噎着说“给给你。”
那是一枚光洁干净的熟鸡蛋, 李鹜顿了顿, 伸手接了过来。
“你给我煮的”
“我”沈珠曦嗝了一声,眨着波光粼粼的杏眼对他说,“我担心你嗝受伤,煮了鸡蛋嗝给你补补。”
李鹜恨不得把眼前这呆瓜揉进怀里。可他只是咳了咳, 装模作样地说
“算你有点良心。”
“你总算回来了。”樊三娘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 沈珠曦连忙悄悄拉开了和李鹜的距离。樊三娘半梦半醒道“赶紧把人领回去吧, 你这娘子可是一晚都在等你,一刻都没休息过。”
“这次,多谢了。”李鹜说。
“你我还谈什么谢”樊三娘摆了摆手,转身走回屋中。
沈珠曦还看着樊三娘的背影,李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她懵懂应了一声,跟着他往家中走去。
李鹜的手握在她手腕的衣料上,一寸都没有越过雷池。
沈珠曦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宽阔的后背上,李鹜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看着大大咧咧,实际却细心又包容,并且为人也很有担当,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能做出领导众人的正确抉择,他为什么宁愿拉她来做挡箭牌也不愿娶亲呢
如果他愿意娶妻,被他选中的那个女子不说是全大燕最幸福的妇人,至少也是全金州最幸福的妇人了
真奇怪。
她没庆幸过自己能嫁给天下第一公子,却羡慕起一个乡下泥腿子未来的妻子。
“黄金广怎么样了”沈珠曦问。
“送他去该去的地方了。”
“他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
李鹜的话像一剂定心药,安抚了沈珠曦的不安。
她小心翼翼煮好的那枚鸡蛋,也被李鹜小心翼翼完整剥开,沈珠曦正等着他放进嘴里,谁曾想,他一个转手就塞进了沈珠曦嘴里。
她含着一半鸡蛋,吃惊地看着李鹜。
“咬。”李鹜说。
她下意识照办。
李鹜拿着剩下的半个鸡蛋一口吃进嘴里。
“你”沈珠曦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也算共患难过了,现在是有福共享。”李鹜说。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是分食同一个鸡蛋,还是她刚咬过的鸡蛋这,好像不怎么对
沈珠曦疑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李鹜这厮,嘴角是不是翘得有点高
怀着满腹狐疑,沈珠曦回到了狼藉一片的自家院子。
李鹜叫李鹍重新把武器箱子埋进土里,他则踢倒了烧得焦黑一片的篱笆,把废木料和碎渣都扫到了一堆。
沈珠曦也拿了个扫帚在一旁帮忙。
柴房里的周壮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滩血迹。沈珠曦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她只希望自己的后半辈子再也不要听见这个名字。
日出时分,金红的朝阳遍洒大地,一切都焕发着勃勃生机,沈珠曦劫后余生,看到日出更是感慨。
感慨的还有一人。
李鹜放下扫帚,一脸深沉地望着正冉冉升起的初阳,半晌后,他忽然抑扬顿挫道
“一颗鸭蛋挂空中,玉帝老儿肚皮空。”
“如果玉帝肚不空,鸭蛋为何挂空中。”
“这首诗,就叫咏日吧。你觉得如何”
沈珠曦脸颊发烫,耳朵发烧,她装聋作哑,拼命低头扫地,恨不得钻进哪条地缝里。
“你觉得如何”李屁人不依不饶追问道。
太糟了太可怕了地狱那端吹来的妖魔之音
“挺、挺好”沈珠曦干笑道。
李屁人很满意她的回答,嘴角飞扬,面上却装模作样地摇头道“还是伤猪蹄更胜一筹。”
沈珠曦低头扫地,生怕再被问上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随着日出,陆陆续续有农人经过李鹜家门,见到焦黑的院子纷纷出言关心。
李鹜面部红心不跳,吹牛不打草稿“昨夜在院子里烤鱼吃,一不小心喝多了,醒来就变这样了。”
这话倒是和李鹜吊儿郎当的形象很符合,问话的人丝毫没有起疑。
李鹊回来后,和李鹜不知嘀嘀咕咕了什么,两人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赶着一群大猪小猪。
“这是”沈珠曦有了一个猜想。
“嗯。”李鹜说,“搭着房子卖给隔壁的猪。我把能找到的都收回来了。”
李鹜没说找到的是什么,但沈珠曦已经从他手里提的麻袋猜了出来。
这回她没再想吐,只是感到悲伤,无尽的悲伤。
“他们没起疑吗”
“能看出人骨的部位没在猪圈,应该是扔出去了。下午我和雀儿出去找找,尽量让她完整入土。”
“我和你们一起去。”沈珠曦马上说。
“你留在家里。”李鹜一口回绝,沉默片刻后,又补充道,“我们去的是乱葬岗那里阴气重,你别去了。”
沈珠曦神色黯然,不再坚持。
下午的时候,李鹜和李鹊果然出去了,那一群哼哧哼哧的猪也带上了。他们入夜才回来,麻袋没有了,猪也没有了。
沈珠曦没有问它们去了哪里。
她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月上梢头了,依然不饿。
不饿,也睡不着。沈珠曦躺在床上,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周嫂的音容笑貌都总是浮现在她眼前。
周嫂子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但她的结局太过惨烈,让沈珠曦不由怀疑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是不是千百年间的一句自我安慰。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杀害周嫂的人的确得到了报应,可那又如何呢惨死的周嫂能够起死回生吗
“周嫂子和樊三娘曾经是一类人。”
身旁忽然传来李鹜的声音。
沈珠曦侧过头,看见睁眼望着床梁的李鹜。他把双手枕在脑后,神色清醒,也没入睡。
“樊三娘”
李鹜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她以前的丈夫,每日游手好闲,全靠樊三娘在外边做厨娘来维持家用。樊三娘不管把钱藏在哪里,都会被她的丈夫找出,只要找到她偷藏的钱财,她丈夫就会对她大打出手,然后扬长而去,拿着樊三娘的钱去赌坊和酒肆挥霍。”
沈珠曦难以想象,现在这个火爆豪爽的妇人还有这样的过去。
“她没有反抗吗”
“周嫂子反抗了吗”李鹜反问。
“她反抗了,只是”
只是她的反抗,太微不足道。一声呵斥,一句拒绝,就是周嫂做出的反抗。
“那根本不算反抗,她们只是在自欺欺人。”李鹜平静道,“她们幻想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突然洗心革面,幻想一个自私自利的浪子被她们廉价的容忍和退让感动她们改变不了对方,所以只能欺骗自己,骗自己这样的日子,只要忍耐下去就有尽头。”
李鹜的话对沈珠曦来说太过深奥,好一会时间,她都在思考李鹜话中的深意。
李鹜说樊三娘和周嫂曾经是一类人,为什么是曾经
一道灵光忽然从沈珠曦脑海中劈过,在脊背留下一股深深的寒意。
“樊三娘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喝醉了失足落进冬天的河里,冻死之前就先溺死了。”
沈珠曦松了一口气,驱走脑子里可怕的想象。
“我还以为”
李鹜转过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为难你这呆瓜脑袋了,赶紧睡,越晚睡越呆瓜。”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
说来真怪,李鹜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样,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适的热意烘烤下,不知不觉就坠入了梦乡。
梦里,刚刚春回大地,旧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构建。
周家院子里,周嫂笑着端出一盘盘果子待客,满脸热情的笑容。随蕊和九娘一会针锋相对,一会又和好如初,打马吊的妇人围在一起,不时发出叫好或抱怨。
正是春光好。
李鹜拿开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轻轻擦去了从她眼角流出的泪珠。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泪水沾湿的地方。
“呆瓜怕什么,有我呢。”
秋夜萧瑟,月光冷寂。
破败的鸭圈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樊三娘提着一个食盒出现在夜色中。她走过鸭圈,扔下李树,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她动作灵活地踩着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边,盘腿坐了下来。
食盒里是一壶热酒,一只小小的酒盏。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后,叹了口气,幽幽道
“十多年了,没想到我还会有回到这里的一天。”
樊三娘粗壮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个黑影,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河边风声萧萧,杯中热气袅袅。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见着她,也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周壮,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杀了她”
河水喧嚣,在月光下闪动着层层银色鳞光。
樊三娘平静又感慨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不信呐,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样,觉得除了逆来顺受,女人这一辈子,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们是有选择的。”
“现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后悔”她轻声说,“后悔在你来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时候,没有提出和离;后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时,没有拿刀让你偿命,”
“我以前担心害怕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吗我后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后悔的,是没有亲手杀了你这个畜牲。”
她拿起酒盏,一仰而尽,将剩下的酒尽数倒进了奔腾的河水里。
“这是你生前最爱的东西,喝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你。”
“今夜之后,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没有看见是谁把你推进了河里。”
“你即便当了鬼,也是孤魂野鬼。”
“你罪当如此。”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着食盒爬上了土坡。
转瞬消失于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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