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 117 章

    巷口外传来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声, 巷子里却鸦雀无声。

    自称主簿的生人站在四合院门口,看似客气,实则倨傲, 眼皮始终耸拉着,视线不落于李鹜身上。

    “给我一盏茶时间。”李鹜说。

    主簿面无波澜道“李公子, 知府不便久等。”

    “如果你们知府不介意我穿着亵衣亵裤求见我是无所谓的。”

    主簿的视线扫过李鹜身上的亵衣,眉心飞快皱了皱

    “一盏茶时间, 请李公子尽快。”

    李鹜立马关门走回前院。

    沈珠曦已经起来了, 她披着一件外衣, 右手拉拢领口, 站在耳房前担忧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对门的李鹊也走了出来。

    “徐州知府派人来请我。”李鹜说。

    “我去叫二哥起床。”李鹊转身欲走回耳房。

    “你们不用急,来人只叫了我一人。”李鹜说。

    沈珠曦立即紧张起来“徐州知府为什么请你一人上门”

    “徐州境内并没有姓王的富贾, 咱们路上救的那位王姑娘, 恐怕不是普通的商户之女。”李鹜走进耳房,随手解了裤袋,宽大的亵裤转眼落了下来,沈珠曦吓得一个旋身冲到门口, 关上了耳房的门。

    她握着门把, 背对开始换衣服的李鹜, 说“王姑娘知礼节,识文字, 观她谈吐举止, 的确不是商户能培养出来的姑娘。”

    “心眼也多。”李鹜补充道。

    “王姑娘好像不喜欢我。”沈珠曦低落道。

    “你还想和她交朋友呢”

    沈珠曦听出李鹜声音里的嘲讽, 低头不服气地嘀咕“谁还嫌朋友多吗”

    屋子里只剩下李鹜换衣服的窸窸窣窣声,沈珠曦低声道

    “我想随蕊和九娘了你说, 她们还好吗”

    离开鱼头县已经快半年时间了, 离开襄阳也有三个月时间, 经历战乱和饥荒,随蕊和九娘两个弱女子还好吗

    “九娘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李鹜毫不犹豫道。

    “那随蕊呢”

    “随大娘”李鹜说,“谁想欺负她,就得做好被拿着刀子追杀的准备。要不是老子当年跑得快,屁股上也得挨上一刀。”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还不是你想去偷人家的家传秘方。”

    “怎么说话的这叫偷吗”李鹜扬起声音,理直气壮道,“随大娘扫帚自珍,老子帮她传播知识有什么错孔子当年也把别处学来的知识到处散播,怎么没人捅他屁股合着看老子好欺负”

    “不是扫帚自珍,是敝帚自珍算了,这不重要。”沈珠曦估摸着他换好衣服了,转过身来,走到李鹜面前,为这大大咧咧的粗人理好衣襟和腰带。

    那件他珍爱的联珠对鸭纹锦袍在路上就被销毁了,如今他穿的是行李里最好的一套裋褐长裤,沈珠曦觉得穿这身去见知府未免太过轻浮,可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衣物替换。

    “见了知府,一定不能失了礼节,你是白丁,在官员面前一定要收起现在的傲气和散漫。”她心中担忧,不由叮嘱道。

    “知道了。”李鹜不以为意道,“你相公又不是没见过知府。老子的上上个老大就是知府。”

    是啊,襄州知府。

    如今已经人头落地,听说襄阳起义时,他的脑袋被割下来挂在城门三天,取下时已经变成了风干老腊肉。

    还有他的上一个老大,那姓江的商人,现在大概已经开始腐烂了。

    李鹜这厮,似乎叫谁做老大谁就没有好下场。

    陛下做太子时,就爱风花雪月之事,像李鹜这般能作出伤猪蹄等魔音的人,应该不会被他留做近臣。

    所以应该没事吧

    李鹜取下墙上的匕首,撩起裤管,插进皂靴,又小心地扎好裤腿。

    “我走了”他直起身来,拍了拍沈珠曦的头,“好好呆着,我要是晌午没回来,一切听雀儿指挥。”

    他这话让沈珠曦更加紧张了。

    “你你别出事,一定要安全回来。”沈珠曦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衣角。

    李鹜咧嘴一笑,在她手上握了握“老子不会有事的,你别想做寡妇。”

    他出了耳房,对站在廊下的李鹊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到前院门口,拉开双开的院门,对袖手等着门前的主簿道

    “走吧。”

    “李公子请”

    主簿转身抬手,五指朝向路边一辆低调沉稳的马车。

    李鹜抬脚走向马车。

    马车内部和外部没什么区别,空空荡荡,除了两条铺着软垫的条凳外什么都没有。

    李鹜在条凳上坐下,马车接着一晃,主簿也上车了,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对面。

    驾车的马夫扬声道“驾”

    马车缓缓前进起来。

    缄默的半炷香时间后,马车停在了一栋阔气的府邸前。

    高门深檐之中,挂着一张肃穆的牌匾,龙飞凤舞地上书“王宅”二字。

    按大燕律法,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才能挂府匾,然而大燕都快被人灭了,自然没什么人遵守这条法律。

    襄阳的范为在自家宅子挂的就是府匾。

    李鹜跳下马,主簿紧随其后,踩着马凳走了下来。他拱起双手,向李鹜行了一礼,道“李公子自行上前敲门,会有人带你求见知府。”

    李鹜转身走上两座石狮子中间的台阶,到了大开的红木府门,一名早已等候在内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向他拱手道“李公子请随我来。”

    侍立两旁的门房看着裋褐长裤的李鹜,眼神中露出一丝轻蔑。

    李鹜视若无物,自家漫步一般老神在在地跟着管家模样的男子进了府门。

    徐州知府的府邸,和襄州知府比起来,风格迥然不同。除了门口的石狮子和高达七阶的石梯外,一切都透着沉稳简朴,没有范府那样明晃晃的雕墙峻宇。

    比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鱼肉百姓的襄州知府来,这徐州知府看起来倒是个清官,亦或,聪明的贪官。

    管家将李鹜带到西边的一间院子,往里通报之后又等了一炷香,书房里终于传来徐州知府王文中的声音

    “进来吧。”

    “他进去没有”

    春果一踏进屋门,王诗咏就忍不住问道。

    “进去了。”春果说,“老爷很重视李公子,派的陈主簿去接的呢,赵管家也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那就好。”王诗咏松了一口气,“李公子虽出身布衣,但一身傲气,爹爹若是把他当做寻常布衣打发,李公子面上不说,心里也会对我不悦。”

    “还不是多亏了小姐你在老爷面前说了他那么多好话。”春果说。

    “你去把我那件石榴红的衣裳拿来。”春果刚一转身,王诗咏就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石榴红,拿鹅黄色那件,有花草对鹿纹的。再把我的头面拿来,我挑一挑。”

    “小姐,你要去见李公子”春果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王诗咏坐到妆桌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

    “恩公上门,我出面道谢是应当的事。这有什么不好的”

    春果听出王诗咏语气里的不快,只好欲言又止地去给她拿衣裳了。

    收拾打扮好后,王诗咏在春果陪同下来到父亲书房。赵管家袖手站在门前,见她从影壁后走出,快步朝她走来。

    “小姐。”赵管家揖手行了一礼,“老爷正在书房待客,小姐有要紧事需要通传吗”

    王诗咏微微一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两日后家宴的事,有些细节要和父亲商量。”

    管家刚要说话,书房的门从里打开了,李鹜走了出来。

    王诗咏向他屈膝福了福。

    李鹜走到她面前“你来找你爹的”

    “原本是来找爹爹的。”王诗咏含笑道,“李公子,诗咏可是说话算话”

    李鹜明白她的意思是分别前的那句“我不会言而无信的”,可他上门是来领一千两银子的,银子还没到手,这头就点不下去。

    “你爹说封我做个百户,我说我要回老家看看,他就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不是挺好吗”王诗咏笑道,“以李公子的才能,回老家务农太屈才了,徐州也算人杰地灵,李公子从百户做起,要不了多久定然会出人头地。”

    “我得先回去和我娘子商量。”

    王诗咏一脸惊讶“李公子难道不能为自己做主吗”

    “这是我们俩的事,当然要一起做主了。”李鹜说。

    “可能是因为嫂子平日对李公子很是顺从,所以我就错以为,她对李公子言听计从了”王诗咏笑了笑,“是我误会了。”

    “奴婢才对主子言听计从,我用不着她对我言听计从。”李鹜不耐烦了,开门见山道,“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我已经准备好了。”王诗咏笑道,“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不便让人看见。”

    她转头对管家道“赵管家,我正好要去前院,可以带李公子一程,你自去忙吧。”

    管家低头应喏。

    王诗咏带着李鹜走向前院。

    “李公子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两人并排而行,王诗咏状若无意道。

    “穿成什么样”李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嫂子怎么没给你准备一身可以见客的袍衫还好爹爹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否则,李公子说不准已受许多冷眼了。”

    “挨两道冷眼会少块肉吗”李鹜说。

    王诗咏一愣。

    李鹜不悦道“即便少了肉,我也该找那些嫌贫爱富的人算账,和我娘子有什么关系”

    王诗咏立即改了话锋“李公子心胸开阔,诗咏自愧不如。”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前院,大门近在眼前。

    李鹜停下脚步,看着王诗咏。

    王诗咏一个眼神,春果上前一步,悄悄将一张银票塞给李鹜。

    银货两讫,李鹜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出大门。

    王诗咏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

    “小姐”春果出言提醒。

    王诗咏转身走回,淡淡道“回屋吧。”

    春果面露不忿,忍不住道“这李公子根本不知好歹,小姐为他又是说好话又是送银子,他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

    “春果,”王诗咏低声道,“我和李娘子谁的容貌更胜一筹”

    春果在短暂的犹豫后答道“自然是我家小姐更胜一筹。”

    “那他为何对我不屑一顾”王诗咏不解道。

    她的容貌才学乃至家世,样样都是上等。对她有意的徐州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可是李鹜一个出身布衣,连私塾都没上过的泥腿子,竟然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小姐”

    “我不明白是我比不上他娘子容貌娇丽,还是”王诗咏声音转低,“他嫌弃我被那些流匪碰过”

    “小姐”春果脸色大变,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们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你从流匪手里逃出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王诗咏沉默不语。

    她也多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啊。

    可是每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回到那个可怕的山洞,七八个一脸淫笑的男人将她逼近,撕扯她的衣裳。

    梦醒后,无数贵公子等着她的垂青,她仍然是冰清玉洁的徐州知府之女。

    可她知道不是,李鹜也知道不是。

    但只要他像那些愚蠢的男子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会知道,她仍和从前一样。

    她想要这个见过她最不堪一面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只有这样,她才能放下那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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