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白, 开了一夜的庆功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酒酣耳热的时候,元龙帝和扬州知府一唱一和,提出想要扬州建都, 被傅玄邈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之后, 脸色明显不虞。
紧接着, 元龙帝便在请功折子还未上的情况下,开始超规格的大肆封赏, 就连留守后方, 本已被踢出封赏名单的李鹜也分到了银两和御赐之物作为奖赏。
这招收买人心干得漂亮, 帐内风向立时倾倒,元龙帝成了中下阶层文武官员追捧的对象, 傅玄邈让出主位,坐到了下首, 盏中之酒直到宴会结束,依然还剩大半。
筵席散去, 众人各怀心思地返回自己的帐篷。
元龙帝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帐中一觉睡到日落西山。
容貌秀美的宫女端来金盆净水服侍他洗脸,又用晾晒过的牡丹枝为他刷牙,等宫女为他披上明黄外衣,沈素璋的睡意也就完全消失了。
他在珠帘前顿了顿, 目光穿过一颗颗饱满明亮的南珠,落在珠帘背后的那个海青色身影上。
傅玄邈保持着和六个时辰前如出一辙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外室帐中。
沈素璋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待他撩开珠帘后, 冷笑旋即化为惊讶。
“爱卿何时来的,怎么没人向朕通报”
沈素璋身边的总管太监卑躬屈膝道“傅参知散席后和陛下一起回来的, 陛下前儿批奏章批得太晚, 更衣后就一不留神睡着了。”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朕不小心睡着了,难道你们就不会把朕叫起来吗”沈素璋假怒道,“怎能让蝉雨就这么跪上一日呢”
总管太监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腰板弯得更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奴婢该死”
“此事和大总管无关,是微臣让他别惊醒陛下的。”主仆二人表演完毕后,傅玄邈垂下眼眸,轻声开口了,“能让陛下一夜安眠,是微臣的福分。”
“蝉雨总是这么体贴周到”沈素璋这时才像刚刚发现似的,“瞧我太过惊讶,这都忘了请你起来。今日正好,蝉雨不如留下,和朕一同用膳吧。”
“陛下厚爱,蝉雨不敢推辞。”
傅玄邈提着袍子起身,跪了一日的双腿因血液不通而麻痹僵直,他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平静的面容被压抑的疼痛激起波澜,就在两步之外的总管太监直视虚空,对身形不稳的傅玄邈视若不见。
沈素璋漫不经心坐在藤心座面的紫檀木雕夔龙纹罗汉床上,正黄色的龙袍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缎面的中衣,无人提醒他的容止不端,帐内众人都习惯了陛下的放浪形骸。
他端起宫女送上的热茶慢慢品着,似乎也没看到傅玄邈那一刻的狼狈。
傅玄邈一步一挪,忍着踩在刀尖上的疼痛走到罗汉床前时,额头已经浮出细密的冷汗。
“坐罢,这里又没别人,蝉雨不必和朕见外。”沈素璋放下茶盏道。
“多谢陛下。”傅玄邈揖手行礼,在榻几对面坐了下来。
“这睡了一觉刚起,头脑还不甚清醒,蝉雨是为何事前来”
“蝉雨是来向陛下请罪的,”傅玄邈低头揖手,缓缓道,“不能助力陛下迁都扬州的心愿,蝉雨罪该万死。”
“罢了,此事是朕太心急了。”沈素璋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露出一个冷笑,嘴上却说着,“在取下伪帝头颅祭奠先帝在天之灵之前,朕确实不该想着如何安居。相爷和爱卿思虑良多,不愧是我大燕的肱股之臣。”
“微臣愧不敢当。”傅玄邈道。
“如此忠臣,朕该怎么赏你好呢对了朕前些日得的那盒逍遥丹呢快给朕拿上来”
总管太监一个眼神,立时便有内侍端着紫檀木托盘趋步上前。
托盘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玉盒,六枚乌黑泛赤的药丸静静躺在其中。
沈素璋用手托腮,故作烦恼道“这神丹有强身健体,滋补阳气的功效,朕还不曾用过,不知爱卿”
他含笑抬眼,对沉默不言的傅玄邈道“可愿为朕试药”
红轮隐没,群星涌出。
打了胜战的将士们开起第二轮庆功宴,饮酒作乐的声音从各个帐篷中不断传出。
营地中央的一间大帐前,却站着几个神色紧张的侍人。
燕回在帐前焦急地踱步,不时停下脚步往身后垂落的帘门上望。
侍女带着头戴帷帽的杨柳走来时,他忍不住快步迎了上去。
“你总算来了”
“大夫怎么说”杨柳紧皱眉头,难掩眼中担忧关切。
“虽有丹毒,但并非致命的毒药,其中有一些滋补壮阳的猛药,若非长期服用,辅以药物休养几天便可。只是”燕回顿了顿,含含糊糊地说,“我见公子实在难熬”
“我知道了。”杨柳打断他的话,“你们都下去吧,公子我来照顾。”
燕回点了点头,给了身边侍人一个眼神。
众人察言观色,如鸟兽散去,剩下燕回一人,往前跨了几步,抱刀站在帐门前守望。
杨柳撩开门帘走进帐篷。
帐内昏暗无灯,空旷的外室只有一榻一几而已,一个和田玉打造的玉盒开着放在榻几上,里面只剩五颗药丸。
她取下帷帽,在内室的竹帘前停了片刻,压下繁杂矛盾的思绪,整理好面上的表情,撩开竹帘走入内室。
内室更加暗沉。
一缕星光从虚掩的窗外射了进来。像一柄锋利冰冷的宝剑,贯穿了这片死寂的天地。
冷冽的光带中,傅玄邈背对着她泡在浴桶里,水面上隐约浮动着冰块的影子。那对瘦削的肩胛骨因用力而突起,两只白得发青的手紧紧抓着浴桶,失去发冠固定的长发垂落脑后,在冰水中绽开一朵黑色的莲花。
“公子”
杨柳心中一痛,声音已染上颤音。
她刚向前迈了一步,浴桶里的傅玄邈就发出了低沉暗哑的声音“出去。”
杨柳不得不停下了靠近的脚步。
她悲痛地看着冰水桶中不动如山的背影,含泪道
“陛下赐的丹药,难道会是寻常之效吗公子若是觉得杨柳不配服侍,只要公子点头,立马就有清白的贵女愿意入帐解公子一时之围公子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
尘埃飞舞在半空的星光里,帐内寂静无声。
泪水从杨柳眼中落出,她一边扬起嘴角,一边眼中落泪,苍白而绝望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可悲的笑。
“为了一个弃公子于不顾,转投他人怀抱的女人公子何苦”
燕回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李主宗确实无关紧要,放一放也好。公子因越国公主另嫁一事好久没睡过好觉了,今日饮了不少酒,说不定晚上能有个好觉也不知那个叫李鹜的地痞究竟用了什么花招,竟然骗公主下嫁于他等这人落到公子手里,怕是求死都难”
越国公主竟然在流落民间后,下嫁给了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下九流。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公子还在苦苦搜寻她的踪迹,甚至为她遮掩丑事除了燕回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公主已然另嫁的事实
要不是燕回误以为她已经知晓此事,她还不知要被瞒上多久。
公子如此死心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柳,你过界了。”
他的声音仿佛也在浸泡冰水,连仅有的虚假温和也消失不见,在那冰冻三尺的克制下,有危险的火焰在燃烧。
杨柳屈膝跪下,额头抵在叠放的手背上,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蒲柳之身,不敢肖想明月。”
她一字一顿,颤声道
“杨柳愿为公子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杨柳愿用己身,为公子扫出康庄大道。杨柳一生福薄,愿用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的福分,换公子一世万事如意。杨柳一生仅有一个夙愿,那便是公子得以幸福。”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直视那个依然无动于衷背对着她的残酷身影。
“杨柳不明白,世上有那么多钟意公子的高门贵女,公子为何要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如果他点一点头,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真心挖出来给他看。
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占有月亮。
她不奢望能够获得明月的垂怜,此生唯愿明月永远高洁傲寒。
而不是而不是坠落凡尘,真心被人践踏。
她将自己一生的所有都献给了眼前的男人,她企望的不过是他的幸福,她所奢求的,不过是他不要爱上一个并不爱他的女子。
“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傅玄邈说,“那就滚出去。”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日夜辗转,每时每刻都在爱而不得的火焰中焚身的痛苦。
她只是,不想让他体会同样的痛苦。
心中的矛盾和犹疑在那一刻安定下来,她的心中已有决断。
“杨柳杨柳有事要禀告。”她擦去泪水,哽咽着说,“我已查清李主宗的底细,此人易名只为招摇撞骗,流窜作案,并未有其他可疑之处。”
天还没亮,李鹜就被伙夫营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叫醒了。
他昨儿被喝高了的莽夫们吵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外边就像鸡笼破了一般,响起了一声比一声高的打鸣声。
在强行催眠自己入睡无果后,李鹜带着眼眶下青色的黑眼圈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伙夫营。
伙夫营是营地里最早热闹起来的地方,李鹜提刀冲进伙夫营的时候,吓了里边的炊事兵一跳。
“哪只秃鸡叫的老子现在就要宰了它”李鹜怒气冲冲道。
呆住的炊事兵下意识地指了指,李鹜抓出肇事之鸡,把刀横在拼命挣扎的鸡脖子上,恶狠狠道“叫啊你叫破喉咙,我看谁来救你”
半个时辰后,李鹜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鸡粥,提着一个装满鸡肉美食的两层食盒,一脸轻松地走出伙夫营。
一个戴着帷帽的纤弱女子迎面朝他走来。
营地里的女子,除了营妓不作其他考虑,但是营妓不会在光天化日挺直背脊走在大路上。
李鹜叼着瓷碗,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清爽的晨风拂过营帐之间,白纱下露出一张残留泪痕的脸。李鹜看着她,她也看着李鹜。
还是沈呆瓜哭得好看。
李鹜咂了咂嘴,用手端起瓷碗,大口喝着鸡粥,脚步轻快地往李鹍李鹊的帐篷走去了。
杨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鹜离去的背影。
萧瑟的秋风吹走了她唇边惨淡的自我嘲笑,杨柳攥紧垂在大袖中的双手,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决意。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鹜的背影,转过身,慢慢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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