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哥”沈珠曦震惊道。
“我是你表哥, 是他表我呸”白戎灵响亮啐了一口,一脸怒容,“我和他什么也不是”
“木已成舟, 表舅哥还是早点接受这个现实吧。”李鹜说。
沈珠曦的大脑被突然爆炸的情报给冲晕, 她愣愣地看着这位忽然成为她表哥的公子,说“你是我的哪位表哥”
“还能是哪位表哥白家只有我一个孙子, 你当然也只有一位表哥了”白戎灵正了正神色, 突然起身撩开袍子,朝沈珠曦跪了下来,“草民白戎灵,见过越国公主。援救来迟, 罪该万死。宫变之后, 祖父和家父一直在用全国银号的消息网搜寻公主,奈何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数月前, 草民从一队即将出关的商队手中买下公主下降时所佩首饰,才顺藤摸瓜找到此处。”
白戎灵抬起头来,一脸郑重诚恳道
“祖父和家父一直在家中忧心公主安危,还请殿下随我返家, 白氏一定举全族之力,助殿下重返宫廷”
沈珠曦激荡的心情因白戎灵的最后一句话烟消云散。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摇头“我不回去。”
“为什么”白戎灵难以置信道, 随即, 他愤怒的目光扫向一旁的李鹜,“是不是殿下受了什么威胁”
“没有人威胁我。”
沈珠曦定了定神, 将还跪在地上的白戎灵扶了起来。
“是我自己不想回去。”
“殿下为何不想回去”白戎灵满脸狐疑和震惊, 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
的确不可思议。
在世人看来, 列鼎而食的越国公主嫁给一个泥腿子,屈居连诰命都没有的州官之妻位置,是牢狱,是折磨,殊不知,于她而言,那个红墙绿瓦,珠宫贝阙的地方,反而是天底下最痛苦的牢笼。
“停停停,二十万斛原粮是让你自白身份,不是让你当着老子的面拐老子女人离家”李鹜紧皱眉头,不满道,“二十万斛原粮就想拐老子的女人跟你走,你是不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你要多少才肯让我表妹离开”白戎灵愤愤地盯着李鹜,活似他是诱拐无知少女的无耻流氓。
“多少都不行”李鹜毫不犹豫。
他盯着白戎灵,右手覆上左拳,捏出清脆的骨响,锐利的眼神像一把刀抵在白戎灵的喉咙上。
“老子从不吃亏,但我敬你是表舅哥,从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李鹜说,“以后你要是犯下什么事,咱们慢慢算知道什么意思吗”
白戎灵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外祖父近年身体好吗”沈珠曦犹豫半晌后,终于问道。
母妃失势以前,白家时常从扬州千里迢迢送东西过来,母妃常常拿着家书读给她听,讲她从前闺阁时期的生活。
白氏单传多辈,唯有这一辈生了两个,母妃作为白氏百年内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受尽娇宠。
同虚有其名的沈珠曦不同,母妃才是真正在钟鼓馔玉,众星捧月中长大的人。
即便是从家书中,沈珠曦也能感觉到白氏众人对母妃的疼爱。
父皇五十大寿那次,特许白氏入宫参加宫宴,沈珠曦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祖父。整场宫宴上,只有他一个以经商为生,没有官身。众人三三两两,杯觥交错,唯有他的桌前门庭冷落。
沈珠曦那时还小,趁人不注意,端起盛着果奶的杯子走到他的面前。
她还记得他惊喜的表情,还记得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中忽然闪烁的泪光,还记得那只想要落在她头上,最后却默默收回的右手。
宫变之后,她也曾想过去扬州投奔外祖父,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孤身一人穿过半个大燕去到扬州母妃被软禁冷宫后,她再也没有收到外祖父的消息,时过境迁,她无法保证白家还会欢迎她。
更何况,她的兄长仍在,她不去投奔兄长反去投奔外家,只会给皇室和白氏招来闲话。
种种顾虑,让她和外家的联系仍停留在多年前的那次万寿节上。
“祖父身子康健,他老人家平日生活里就多有节制,大夫说他保养得好,活个一百岁都很有可能。”白戎灵嘀咕道,“我倒希望他能稍微衰弱一点,至少拿家法打我板子的时候能衰弱一点。”
“那就好。”沈珠曦松了口气。
“只不过”白戎灵欲言又止,“贵妃在宫变中出事后,祖父和祖母都大病了一场,有近半年的时间都缠绵病榻。虽然后来好了起来,但到底比不得从前。尤其是祖母,许是之前悲伤过度,眼睛和耳朵已不太好使了。”
沈珠曦的眼前逐渐模糊了。
她和外祖父只有一面之缘,更是从未见过外祖母,但他们因为一个白贵妃联系到一起,沈珠曦感觉到了共同体一般的悲伤。
李鹜沉默不言,扳过她的身体,用指腹轻轻擦去她流下的眼泪。
白戎灵还是怒瞪着他,仿佛亲眼看到牛粪在折辱鲜花,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困惑和意外。
“不用难过。”李鹜说,“以后有机会了,我亲自带你回家。”
“真的吗”沈珠曦不禁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鹜轻轻一指弹在她额头,像承诺的印章。
沈珠曦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好,我不难过。”
白戎灵“”
他拖长声音咳了一声,从被动隐身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收拾收拾东西,今日就出发带她回家”
“现在不行。”李鹜说。
白戎灵怒道“那你还说什么要带她回家你就是满口谎话的骗子”
“我说现在不行。”李鹜说,“实在要现在见,你们白氏来襄州。”
白戎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让我七老八十的祖父翻山越岭到你襄州来,你是想折腾死我祖父”
“你让我现在带着沈珠曦去扬州,”李鹜冷笑道,“难道不是想到了扬州,再折腾死老子”
“你”白戎灵哑口无言。
“都别吵了”沈珠曦出言打断二人幼稚的争吵,恳求地看着白戎灵,“你能再给我讲讲白家的事吗”
“让他出去”白戎灵生气道,“我只讲给白家人听”
沈珠曦不禁为难起来。
白戎灵虽然说出这话,但他对李鹜不抱期待,李鹜从圆凳上起身的时候,把他和沈珠曦都惊到了。
“你是沈珠曦的表哥,我给你一分面子。你不会在我离开后,偷偷哄我女人跟你逃走吧”李鹜面带威胁。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无耻”白戎灵斩钉截铁道。
“行,老子信你一回。”李鹜扬了扬下巴,说,“走吧。”
他转身走出厢房,红莲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门在沈珠曦眼前关上了,一共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了厢房。
“表妹,我们赶紧逃走吧”
自称并不无耻的白戎灵立即站了起来,毫不犹豫道。
沈珠曦“我不会走的。”
她摇头,再次拒绝道。
“那姓李的不在了,你不用装了”白戎灵急得跺脚,“这机会来之不易,咱们得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在与不在,我的回答都不会变。”沈珠曦坚决道,“我不会走的。”
白戎灵呆呆地看着她,一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的模样。
半晌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担心傅玄邈知道了会发难于你”
不待沈珠曦回答,他飞快说道“殿下放心吧,你失踪时候,傅玄邈和白氏一样,始终没有放弃搜寻殿下的努力,他对殿下深情厚谊,光看此事就可见一斑,再说了,傅玄邈乃天下第一公子,人是出了名的高洁有礼,他定然会体谅你的难处,就算退一万步他要是真的心里有什么芥蒂,大不了不嫁了就是”
白戎灵大大咧咧道“我白氏又不是养不起殿下殿下从前如何锦衣玉食,我白氏也能样样做到殿下又何苦屈身在这穷乡僻壤,委身给一个连出身都不清不楚的小小州官”
沈珠曦沉默片刻,说“你是否觉得所言所行,都是在为我好”
“那还有假”白戎灵吃惊道,“姑母已经不在,说句不好听的,陛下又不止殿下一个妹妹。殿下自然是和我们白家最亲,我也没有别的兄妹,怎么忍心看你流落在外受苦”
“可我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也不如外人想象得好。”沈珠曦说,“我在李鹜身边,过得比身为公主时快乐十分。”
“殿下怎会过得不快乐是不是有人欺负殿下”白戎灵急忙问。
“从穿什么衣裳到嫁什么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他们都在为我做自以为对我好的事情。”沈珠曦说,“就像你一样。”
白戎灵愣住了。
沈珠曦起身道“李鹜在我面前一向说话算话,他既然承诺放你走,必然会放你离开。你不必担心。”顿了顿,她低声道,“劳请表哥回家后,代我向外祖父母问好。日后若有机会,定然上门拜访。”
“殿下”
沈珠曦推门走出厢房。
李鹜坐在不远处的栏台,百无聊赖地碾着脚下的一片叶子。见沈珠曦出门,他起身道“你有两封信刚送来。”
沈珠曦接过两个纸质不同的信封,正要去书房找裁纸刀,李鹜看不下去,直接拿过撕开了封口。
在她接过信笺阅读的时候,李鹜走到厢房门前,看着故作镇定的白戎灵道“表舅哥,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吧,等我拿到二十万斛原粮,我亲自送你离开。”
红莲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在白戎灵惊恐的目光中重新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他身边。
两个军士也一左一右站到了厢房门口,李鹜一个眼神,军士重新拉上了房门。
他走回沈珠曦身边,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
“有了这二十万斛原粮,多少能缓解洪水之后的粮食短缺,你也不必为这个事儿烦心了。”李鹜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二十万斛原粮,债先算在我头上,等明年秋收之后,我会想办法还给白家。”
“你这是什么话”沈珠曦立即道,“受助于这二十万斛原粮的百姓难道不是我的子民吗我们一起欠下的债,当然要一起还清。”
“好。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鹜动容地看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我说过的话,一句句都记着。我要让你过好日子,我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喜新厌旧的事,我还要陪你风风光光地回到白家每一个承诺,我都记着。沈珠曦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李鹜握住了她的手。
他神色坚决,语气笃定,沈珠曦却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和平时的不同。或许在她给出坚决的回答之前,他也曾为她即将做出的抉择忐忑过,疑心过留下她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沈珠曦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粲然笑道
“好。”
李鹜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侧头移开视线。虽然他神色镇定,漫不经心,映入沈珠曦眼帘的耳垂却是微微泛红的。
“你害羞了”沈珠曦吃惊道。
“谁害羞了你眼睛有问题。”李鹜立即道。
他没个好气,可这恰恰证明他的心虚。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鹜竟然在她面前害羞了沈珠曦正想抓住这个难得一遇的机会,在他身上报之前屡次捉弄她的仇,李鹜一眼看出她的打算,借着身高优势拿走了她手里的信笺和信封。
“谁给你的信”他问。
“李青曼和九娘。”沈珠曦的注意力回到他手里的信封上,“李青曼是来还我凤牌的,九娘约我明日陪她去安喜寺上香,随蕊也去。”
“凤牌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不要交给旁人了。”
李鹜倒出信封里的凤牌,亲手交到沈珠曦手心里。
沈珠曦没有解释她当时的心路历程,因为她不想让他在事情过去之后还为她担心自责。
“好。”她笑道。
“你们女子上香,我不便跟着。明日我把红莲派给你。”李鹜说,“早点回来,夕食我给你露一手。你想吃什么”
沈珠曦想起李鹜久违的手艺,立时兴奋起来,脱口而出就是五六个菜名。
“会不会太多了”她犹豫道。
“你可是老子的女人,”李鹜一把揽住她的肩,勾着她往院子外走去,“五六道菜算什么,流水席都算委屈了你。”
“你怎么嘴这么甜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李鹜压低声音,小声道,“就是老唐头给了我一个男子服用的避孕方子,你看,要不你今晚再玷污一下我的清白”
门外的谈话声越来越远了。
贴在门上听了个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白戎灵呆呆站在门前,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表妹和那姓李的,似乎很是融洽,和他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难道她真是自愿留在那姓李的身边的
出身卑贱的泥腿子和知书达理的天下第一公子,毫无可比性的两个人,如果不是受了胁迫,怎么会选一个毫无可能的选择
既然不是受到胁迫,那又是因为什么
“从穿什么衣裳到嫁什么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他们都在为我做自以为对我好的事情。”
“就像你一样。”
表妹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白戎灵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难道,真的一直是他在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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