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起身走至窗前, 皱眉看着楼下追赶上来的几个衙役,和被扑倒按在地上不断挣扎的白戎灵。
“放了他。”他说。
位居高位,一声细语也是雷霆。
襄阳县的衙役, 自然是李鹜的衙役。桌上众人的目光立时落在了李鹜身上。
李鹜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放下酒杯走到窗前,跟着往下看去。
“参知大人认识这人”李鹜惊讶道。
傅玄邈不言不语。
李鹜冲楼下喊道“把人好好带上来”
李鹊抬头朝楼上看来,远远拱了拱手, 从其他衙役手中接过白戎灵,推着他走进了酒楼。
白戎灵进酒楼时还在挣扎, 等入了天字号,看见一言不发的傅玄邈,瞪着双眼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妹夫”
话音未落, 他扑通一声朝前扑了个狗吃屎。
李鹜收回往他膝盖窝子真踢的脚, 义正言辞道“看见参知大人还不跪, 胡言乱语安的什么心”
“你”白戎灵也抬起头, 一脸真诚的怒火瞪着身后的罪魁祸首。
傅玄邈皱着眉上前两步, 亲自扶起了扑在地上的白戎灵, 让在座不知情的众人惊掉了眼珠。
“此人究竟犯了什么事, 要被襄阳衙役追赶”
白戎灵刚要开口, 傅玄邈一个冷淡的眼神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我问的是襄阳官吏。”傅玄邈道, “你若真的犯事, 我一样不会姑息。”
句句都在表明自己不会包庇, 但每一个字, 又都在说着此人和他关系匪浅。
能叫傅玄邈“妹夫”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个人
但凡懂事一些的官吏, 都知道不论真相如何, 接下来要说的事只能被处理成一场“误会”。
均州知府也这样以为。
他万万没想到, 他的新上峰听到顶头上司问话,毫不犹豫道“这人化名田戍炅,绑架伤害了我襄阳一名百姓,证据确凿,人赃俱获他又不肯吐露真实身份,实在可疑如今他被软禁在我府中,我亲自审问。参知大人不用担心,我一定秉公执法,早日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嗨呀
均州知府大腿都要拍断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呆头鸭,恨不得自己上阵,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三言两语就化解参知政事的尴尬,最后亲自拍拍那身份不凡的青年的衣襟,化干戈为玉帛,闪亮全场,获得参知政事的青眼,然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官场人应具备的基础素养嘛
看看他上峰做得这是什么事这么好的抱大腿机会,李主宗不要他想要啊
“李大人说你绑架伤害无辜百姓,可有此事”傅玄邈看向白戎灵。
“我冤枉啊妹”
李鹜动了动脚尖。
白戎灵飞快改口道“傅公子”
“参知大人认识这人”李鹜明知故问。
“这是扬州白氏的公子,我未过门妻子的表哥白戎灵。”傅玄邈说。
桌上响起数声低低的惊呼。
扬州白氏这个名字,让在座的商户都神色大变。
“白戎灵,李大人说你绑架伤害无辜平民,这是怎么回事”傅玄邈说。
“本公子冤枉啊比窦娥还冤”
白戎灵在自个的大腿上悄悄掐了一把,挤出几颗真情实意的泪珠含在眼眶里,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冤枉你什么了”李鹜说,“当着参知大人的面,你老实说,襄阳县里做典当生意的独眼龙是不是你绑架的”
白戎灵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中途独眼龙挣扎,你让两个小厮打伤了他,然后将人困在地窖里数日是不是”
“是。”白戎灵不情愿地承认后,立即扬起声音追加道,“但我是有隐情的那独眼龙也有不对,谁让他藏着越国公主的线索不告诉我我把他绑起来逼问,也是他自找的”
越国公主四个字让满座哗然。
李鹜紧紧盯着傅玄邈脸上的表情,他脸上的云淡风轻褪去了,那张固若金汤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越国公主的线索”他低声如同自语。
这声仿佛攀附在耳边说出的低语让白戎灵后背一凉,他一边在心里把将他绑上贼船的李鹜骂了百次千次,一边硬着头皮,声情并茂道
“这事儿说来也巧,一月前,我奉家父之命在东都巡查店铺,忽然收到手下汇报,从一批计划运往关外的货物里发现了白氏上贡给宫里的首饰。我亲自辨认后发现,这就是当初我祖父亲自监工制造的那批给公主的陪嫁之一。越国公主失踪已有一年,祖父祖母忧之成疾,我也担心表妹的安危,所以一路排查,寻到了襄阳。”
“那接手首饰的就是独眼龙我好言好语用银子买他消息,他却跟我扯什么信誉问题,死活不告诉我是谁卖给他的,我没有办法,这才出此下策绑了他而且,他不是活着么,也没少胳膊少腿吧本公子赔得起,这姓李的至于把本公子软禁起来每日拷问吗”
均州知府在底下拍断大腿就是啊,至于吗
这可是扬州白氏的公子,天下豪富白家日后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至于为了一个开当铺的平民,得罪这么大一个金库吗
白戎灵说了这么一大段,傅玄邈只回答了短短一句话
“越国公主身在何处”
“我只知道来卖首饰的年轻女子住在寿平村,还没来得及去就被这姓李的”
白戎灵话没说完,傅玄邈就往天字号门外走去。
“这”
傅玄邈的突然离席让桌前的众多宾客面色各异,李鹜和白戎灵对了个眼神,后者立即追着跑了出去“等等我啊,带上我啊傅公子”
“大家继续吃,安心吃,慢慢吃”李鹜说道,“我陪参知大人走上一趟。李鹊”
“属下在。”李鹊站了出来。
有不少人这时才注意到李鹊的存在。
先前白戎灵咋咋呼呼地走前面吸引注意,后一步走进天字号的李鹊就在无形中隐身了。现在才看清李鹊面貌的人,或多或少都从紧皱的眉头下露出一丝嫌恶。
那张缺少了半边脸颊肉的面孔,总是让人联想到那块肉如如何失去的过程上。这无疑是对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们的一种折磨。
李鹊对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李鹜。
“均州知府留下招待客人,你去卫所点一队人跟上。”
“啊”均州知府忽然被点名,短暂的愣神后立即狂喜起来,“好好好大人慢走,下官定然招待好诸位客人”
李鹜没看点头哈腰的均州知府,转身大步走出天字号包间。
载着傅玄邈和白戎灵的马车刚刚上路,李鹜冷眼瞧着车屁股,吩咐店家牵出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径直追了上去。
“参知大人参知大人”
马车里的白戎灵看了眼傅玄邈莫测的表情,试探着推开了车窗。
傅玄邈沉默不言。
“你怎么也跟来了”白戎灵谨记自己的人设,针锋相对道,“本公子现在没时间和你掰扯”
“我不跟来,你知道寿平村怎么走吗”李鹜反问。
白戎灵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但傅公子肯定知道是不是啊傅公子”
白戎灵转头一看,傅玄邈脸上的神色微变。
白戎灵这回是真的惊了“你不知道寿平村在哪儿”
你不知道还闷头上了马车他咽下后半句话。
“李大人,上车吧。”傅玄邈终于开口。
几乎是令行禁止,不用傅玄邈再吩咐一个字,前面驾车的男子就利索地叫停了马车。
燕回跳下车,看了眼骑在马上的李鹜“李大人,要马凳吗”
李鹜用行动回答了他他连马都没下,直接从马身上翻身跳到马车上,一弯腰便灵活地钻进了马车。
燕回耸了耸肩,将李鹜留下的那匹马也套在了车头后,重新坐回马车。
“驾”
马车渐渐加速,疾驰在起伏不平的土路上。
“李大人,你不用看着前方的路,以免走错方向吗”傅玄邈说。
白戎灵在心里悄悄做着翻译你这土鸭不在车外驾车,怎么坐到车厢里面来了
李鹜咧嘴一笑“哪儿那么复杂,遇到路口不断往北就行了。这寿平村我也只在地图上见过,反正地图上,就是一路往北。”
傅玄邈沉默了。
白戎灵在心里继续做着翻译你他鸭的连去都没去过就敢来指路,要是走错了路,看我不揪了你的脑袋
当然,这只是他百无聊赖下的胡思乱想。
傅玄邈可是世人皆知的道德楷模,断然不会做如此腹诽。
“白兄弟,你还在生我的气”李鹜说。
白戎灵一个激灵,被这声白兄弟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土鸭又想干什么
“白兄弟,平时你没个正经,看不出来竟是千里寻妹的人物。”李鹜一脸感慨道,“你是来寻越国公主踪迹的,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也不是那什么披着人皮的狗,你要是早点说清,我又何必抓你起来喂你几日红烧肉”
他一不小心说出了发自内心的惋惜
“现在猪价也挺贵的”
“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这人信不信得过”白戎灵道,“你要是真有诚意,就该当场放了我”
“我又不知道你身份,直接放了你不是就变成狗官了吗”李鹜说,“人活着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做狗”
傅玄邈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每次说到“狗”这个字的时候,这李主宗都会重音一下。
但此时,他不想追究。
窗外传来的马蹄声响昭告着他越来越靠近目的所在,他走出天字号的时候心情有多激动,有多恨不得下一秒就插翅飞到寿平村,如今身体就有多沉重,有多么希望这条通往寿平村的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长到他有时间思考清楚,他究竟盼望着何种结果。
傅玄邈竭力克制着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各种念头,因为几乎用上了全部精力去克制,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冷淡的倦怠。
“别吵了。”他冷声打断二人对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公主。”
“没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公主。”李鹜顺杆往上爬,立即附和道,“不知这越国公主怎么会流落到均州和襄州的边界上去,那一带除了光秃秃的山以外,也就只有零星几个村子,连山贼都不屑光顾”
傅玄邈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越国公主流落民间一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不过没关系”李鹜话锋一转,挺胸抬头道,“我来追参知大人之前,已经吩咐下去,把襄阳最好的厕纸,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和首饰全送去了大人落脚的客栈。参知大人只需迎回公主,其他的下官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李鹜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着,也不管对面傅玄邈投来的视线是否冷淡。
白戎灵在一旁看着,说真的,有点羡慕他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对了”李鹜一拍大腿,忽然从身上掏出一块崭新的手帕塞进傅玄邈手里,“这种感人的重逢画面,怎么会缺少眼泪呢这块手帕也是下官特意为参知大人准备的”
傅玄邈看着李鹜脸上讨好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让帕子顺着身体自然滑落至身下的条凳上。
唯有知晓内情的白戎灵知道李鹜那块手帕是为了什么。
那哪儿是准备给越国公主的分明是给一会听闻越国公主死讯的傅玄邈准备的
白戎灵默默地挪开了屁股,远离了一脸热情笑容的李鹜。
这吃起醋来的男人啊比女人可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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