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对视持续了片刻, 白游庚终于动了。他伸出右手按在扶手上,缓缓站了起来。
那只被苦难浸泡过的大手布满鸡皮和黑斑,和他身上的锦袍格格不入。
“李大人, 久仰了。”白游庚面无笑容,低沉如鼓道。
“久仰久仰”李鹜毫不见外,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 “闻名不如见面, 我对白老爷一见如故, 仿佛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祖父不如我直接叫你祖父,如此也可彰显你我的亲近”
“李大人说笑了。二品大员叫老夫祖父, 老夫可担待不起。”白游庚嘴边露出一抹讽刺, “李大人远道而来, 老夫准备了一桌粗茶淡饭,小地方菜式少,希望大人不要见怪。”
“我看白老爷像我失散的祖父, 你就是叫我吃糠我今日也照吃不误, 粗茶淡饭算得了什么”李鹜大手一挥,如同自家一般自在,“都端上来吧”
白游庚嘴角抽了抽,讽刺神色更重,
“此处并非用膳之处, 还请大人跟我来。”
李鹜跟着白游庚走出花厅, 分别坐上一辆步舆,一晃一悠间来到了另一处院子。白游庚拒绝小厮的搀扶, 自己按着扶杆走下步舆, 率先进了面前的庭院。
洁白的砂石铺满地面, 一条平坦的青石小路横穿砂海。李鹜一边跟着白游庚沉稳的步伐, 一边辨认着砂石里四处的图案,惊讶发现,起伏的波浪竟然组成了一幅隐居山水图,一个头戴斗笠的老渔夫坐在扁舟上独自垂钓,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火炉,火炉旁边落着几根惟妙惟肖的鸭毛。
白游庚停下脚步,特意等着李鹜观察这幅沙画。
李鹜拍手叫好“有眼光鸭肉就是好吃”
白游庚“”
两人走进设宴的正厅落座,白游庚淡淡一声“开席罢”,一个个穿着精致丝绸,镶金佩玉的美貌婢女端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鱼贯而入,菜式是多,但食材看来看去,都只有一种。
“老夫听闻三千禽兽,李大人独爱鸭一种。今日特备下全鸭宴,不知大人可还满意”白游庚意味深长道。
“满意极了”李鹜也意味深长道,“没想到白老爷也是爱鸭之人,我们志趣相投,定然能合得来。今日正好有酒有菜,不如白老爷就和我结为异姓祖孙,成就一段上天赐下的缘分”
“李大人果然和传言一样,口齿伶俐,善为说辞。”白游庚冷笑道。
“白老爷也和传言中一样,和你说话真像大冬天剃了头发冻脑”李鹜摸了摸脑袋,拿起面前的银箸招呼道,“这脑一会再动,先吃,先吃让我试试白家大厨的手艺”
李鹜说着,夹起一箸青螺炙鸭放进嘴里,稍一咀嚼,焦脆的鸭皮就在口中爆出香气四溢的鸭油,李鹜睁大眼,忍不住惊叹道“这味道好”
“这是我白府特色,掌勺的大厨是以前御膳房给陛下做吃的庖长,尝过这道青螺炙鸭的人无不称之一绝。”白游庚缓缓道,“光有粗茶淡饭未免太过失礼,老夫还准备了富有江南特色的歌舞表演,请李大人一赏。”
白游庚拍了拍手,片刻寂静后,两队衣裳清透的舞姬在琴声中进入舞厅,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名穿红衣的年轻女子。
红衣女子的姿容身材无一不是上佳,即便是在一群美貌舞姬的衬托下,依然能够轻松脱颖而出。
名妓徐听听靠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红遍江南,无数人捧着千金只求美人一面也无功而返,白游庚却能用一张帖子将人请到自家府上为其表演。
拜倒在徐听听石榴裙下的男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要说完全不为所动,至今他也只见过傅玄邈一人。
傅玄邈见惯了内教坊的精致歌舞,不将江南青楼简陋的表演放在眼里也算情有可原。李鹜算什么他要是也能做到不为所动,他就把白游庚三个字倒过来写。
石榴红色的裙袂在半空中飞舞,香风一阵接一阵地朝李鹜扑来。
白游庚自信地看向李鹜。
后者紧皱眉头,侧头打了个喷嚏,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白游庚“”
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究竟是江南名妓虚有其名,还是这两个身份地位上南辕北辙的男人不约而同都有什么难言之隐
白游庚皱着眉看向正在费力演出的徐听听,又看了一眼夹起油封鸭腿大快朵颐,连丝余光都没有投向徐听听的李鹜,不等徐听听的歌舞表演完,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道“既然不能让贵客高兴,那还不如尽早下去免得丢人”
琴声骤然断了,徐听听惊慌地跪倒下来,一段红绸垂落地面,半掩着雪白丰满的手臂。
“这位大人,可是听听的表演有何不妥之处听听学艺多年,自知仍有不足之处,还望大人指教一二”
李鹜头也不抬,不屑道“这年头拜师也要交束脩,你钱都不给就想让我指教,做梦呢你”
徐听听没想到一句逢场作戏的请罪词会引来这样的回答。
话已出口,她不得不解下腰间一串纯金打造的金铃,双手递出道“听听请大人指教”
李鹜腾出一只手,嘴里叼着油封鸭腿,接过金铃后还在手里掂了掂,这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让一旁的白游庚睁大眼睛,仿佛梦回当年还在扬州收保护费的时候。
李鹜把金铃揣进兜里,终于用余光瞥了地上的徐听听一眼,满脸嫌弃道“转行吧,你不行。”
“大人”徐听听泫然欲泣。
“行了,别丢人现眼了,下去吧”白游庚沉着脸打断了徐听听的话。
徐听听委委屈屈地提着裙袂下去了。
屋里只剩二人后,白游庚开口道
“李大人怜香惜玉的方式真是别致。”
“过奖了,过奖了”李鹜说,“不比白老爷今天准备的这顿粗茶淡饭别致啊”
白游庚拧了拧薄薄的嘴唇,夹起面前的一块鸭肉放进碗里,眼神盯着吊儿郎当,油盐不进的李鹜,银箸慢慢碾着肥嫩的鸭肉。
“老太爷,老夫人回来了。”
一个婢女停在正厅门口,恭敬地弯腰道。
不知为何,白游庚脸上神情一松,连眉心都舒展开来。只是再松快的神情,转头一看见李鹜,立马就又凝结了起来。
微妙的饭局好不容易结束,白游庚借口行走不便,让儿子白安季出面送走了李鹜,自己马不停蹄就往后院赶去。
白老夫人正在摘头上的簪子,见到白游庚出现,一点也不意外。
“那李鹜呢”白老夫人关心道。
“关我什么事”白游庚不耐烦道,随即神情一变,急切道,“殿下呢殿下看起来如何”
“殿下看起来气色红润,似乎过得不”
“不可能”白游庚一拍桌,脸色铁青道,“殿下跟着这个要钱没钱要身份没身份的泥腿子,能过什么好日子说不准,以前连厕纸都用不上”
“这不可能吧”出身富庶家庭的白老夫人有些难以想象,世上还有用不起厕纸的人。
“什么不可能我看他就不是好人”白游庚斩钉截铁道,“我这双眼睛,从没走过眼这小子,坏心眼多得很”
白老夫人想起今日答应沈珠曦的话,犹豫片刻,试探地吹起了枕边风“多点心眼也没什么不好我看殿下心思纯净,正需要一个想得多的人来互补”
“互补个屁。”这话给白游庚火上浇油,让他更为生气了,“殿下那么纯善的一个孩子,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这种心眼长成蜂窝的奸邪之人我这辈子就宓儿一个女儿,那狗”
白老夫人惊恐得瞪大眼,白游庚顿了片刻,接着说
“先帝花言巧语将我宓儿接入宫中,却又不能信守承诺善待宓儿一生,以致宓儿郁郁寡欢甚至精神失常。如今我是再也不会信那些男人的鬼话了。殿下好不容易回到白家,她既不愿重回宫廷,我就给她寻个性情忠厚,容貌俊雅之人入赘。有我白氏在,还怕拿捏不住他女子生育本就是苦事一桩,运气不好的,说不准还要丢了小命对了,让戎灵那小子去生,多生几个,抱一个过来不,不行,戎灵样貌过得去,但脑子还是差了点,万一孩子随了他”
正当白游庚认真地思考去哪里借个孩子回来给外孙女养时,白老夫人再次试探地说道
“你想那么多也没用,总归要看殿下的意思。依我看,殿下似乎对那李鹜挺上心的”
“上心又怎么了”白游庚大怒,脸上露出一抹悲愤,“宓儿对那狗皇帝难道不上心么可到头来结局又如何”
“你小点声”白老夫人脸上血色尽失。
“要是早知今日,老夫当初还不如冒死抗旨,把宓儿嫁给那姓傅的算了说不定,我的宓儿,如今还尚在人世”白游庚哽咽了,已经不似当年锐利的双眼中闪起了泪光。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说当年也没有意义”白老夫人擦了擦湿润的双眼,“最重要的,还是殿下的心意。”
“殿下年纪尚小,识人不清,合该我们做长辈的在一旁参谋。”白游庚冷着脸说。
“可我觉得”白老夫人顿了顿,小声道,“那李鹜,和你年轻时有些相像。”
“那更不行”白游庚皱眉道,“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白老夫人睁大眼看着他。
白游庚咳了一声,说
“总之那李鹜不是良人,我会让殿下明白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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