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信物, 在你身上。”
方氏的话语,在沈珠曦回到自己住的帐篷后,依然回荡在自己耳边。
离开的信物在她身上
她对着铜镜, 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看了个遍是凤钗是金玉耳饰还是凤穿牡丹的玉佩总不可能, 是傅玄邈送来的这身衣裳吧
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出来究竟身上的什么东西可以成为离开营地的通行信物。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沈珠曦脑中的混沌。
“说不一定,这其实是一对珏呢”
她和李鹜成亲那晚,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话语重新响了起来。
一对珏
她愕然变色, 拉出埋在衣襟下的玉仔细端详。
半圆形的碧玉色泽清透无暇, 一看便知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隐隐约约的锦穿莲花纹镌刻在平滑的玉身上。
如果李鹜的这块玉,不是玦, 而是一对珏之中的其中之一呢
那另一半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 那就一定在傅玄邈身上
这就是能够安然无恙离开营地的信物
沈珠曦猛地站了起来, 刚走出一步,就又停了下来。
不行, 她得好好谋划。傅玄邈如今就在营中, 如果她现在去带走白戎灵,恐怕还没走出营地, 就会被闻风而动的傅玄邈给重新捉回去。
她必须等傅玄邈不在营地的时候行动。
可晚宴之后,傅玄邈格外谨慎, 以照顾盲母为由,鲜少参与围猎, 倒是沈素璋, 日日被他用各种理由“移驾”到猎场行围, 吓得沈素璋总以为哪里有支暗箭在等着他, 每日夜不能寐,短短数日眼下就挂起了大大的眼袋。
如果想要支开傅玄邈,她不能等待,只能自己制造机会。
沈珠曦左思右想后,在当晚傅玄邈来到自己帐篷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冷面相对,而是别别扭扭地倒了一盏茶,沉默地推到了傅玄邈面前。
傅玄邈抬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看到你娘现在的样子,我就想起母妃最后几年的样子。”沈珠曦垂下眼眸,睨着别处低声道,“你娘为什么要绝食”
“曦儿为何突然关心起了我娘”傅玄邈定定地看着她,顿了顿,道,“我还以为,曦儿已经恨屋及乌这辈子都不愿意和我产生联系了。”
“我不知道。”沈珠曦说,“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将自己低头积攒的勇气全部用在了这一刻。
沈珠曦忽然抬头,水波一样清澈干净的杏眼迎上了傅玄邈的视线。傅玄邈眼中的怔愣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目光。
“我觉得你罪大恶极,我觉得你炸毁了商江堰,我觉得你害了我夫君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你做不出来的恶事。可是这些天来,你把我软禁在这里,你大权在握,我每日都害怕你会强迫我委身于你,可你从没对我用强我看不懂你我从一开始,就看不懂你。”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强迫自己展开心扉,坦诚地望着他,好像自己真的在为这个答案思考,烦心,好奇,最终忍不住问出了口。
像是一个柔弱无辜,可以轻易哄骗的羔羊。
傅玄邈的眼神微微柔了。
他一定没有发现。
因为沈珠曦也是第一次发现。她从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的眼睛,那双冷锐的眼睛,带给她的一直只有畏惧,她低眉敛目,不敢直视那双好像能将人完全看透的双眼。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她并非观察不出。
原来她超越自己的恐惧后,他也不再是无法看透的神。
“我说过了,”傅玄邈轻声道,“曦儿,不用怕我。无论多少人伤害你,忽视你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都是从前的那个曦儿。”
沈珠曦沉默不语,傅玄邈却像是看到了她心中所想,说
“我不在乎你在民间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触碰那杯沈珠曦推到面前的大红袍,冒着袅袅烟雾的水波在盏中层层漾开。他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茶盏边缘,恍惚之间有一种伤感的错觉。
好像触摸的,是对面那个遥不可及的人的体温。
“你流落至民间后,我派了很多人来找你,可都无功而返。有那么几次,我都在想,若是相逢后物是人非,或许永不相见才是更好的结果直到我中了奸人之计,误以为你已死在了一个叫寿平村的地方,我见到那具被伪装成你的尸首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傅玄邈凝视着面前的面庞。那张不以他本意刻在了他血肉里的天真面庞,娇美却又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笑容,那双秋水般洁净动人,像初生婴儿般干净的眸子。那是控制他一半血液流动方向的人。
能让他血往上涌,也能让他血往脚流。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你活在我身边。”
沈珠曦因这意料之外的自白一愣,她的愣神,在傅玄邈眼中成了动容。
“曦儿”傅玄邈望着她放在桌上的手,摩挲茶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舒张开来,将温热的茶盏握得更紧。他抬起视线,看着沈珠曦道,“数年相交,你眼中的我,就是那等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人吗你扪心自问,我可曾做过伤害你的事”
傅玄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哑口无言,目光愈发柔和。
“为何你信流言蜚语和捕风捉影,也不愿相信和你相识相交了数年之久的我”
“我”沈珠曦露出迟疑表情,“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
“商江堰年久失修,坍塌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塌在了两军交战的那一日。少年时,我曾失手杀害一名试图潜入我房中对我不利的歹人,那是母亲从方家带来的旧人,母亲素来信佛,知晓事情后受了极大刺激,与我起了很深的龃龉,凡有什么坏事,总会先一步疑神疑鬼到我身上。那日在佛殿中,也是如此。”
青衣广袖,玉冠绢带,无暇的贵公子神色沉静,平和的语调里充满诚意。
如果不是沈珠曦知道真相,她都快被他的表情动摇。
她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人犯下滔天恶行,依然能心安理得,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些话语
在他心中,难道当真没有一丝不安吗
在他平静的外表下,胸腔里究竟藏着的是什么东西是热的吗还在跳吗性之恶,他究竟要发挥到何种地步才会停止
“堰堤崩坏,流害百年,佛殿之中我没有否认指控,只是因为我失望自己的亲身母亲,会将我看作这等死有余辜之人。至于前镇川节度使坠崖一事,白戎灵已交代清楚,此事乃白家惧怕公主另嫁,招来傅氏报复而擅作主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事我确实难逃干系,蝉雨愿意尽力补偿公主。”
“母亲生我养我,却疑我恨我,我为陛下惮精竭力,陛下却防我厌我,我倾尽真心待你,曦儿”
他说
“你可愿信我”
沈珠曦的牙关紧紧咬合在一起,她能感觉到面部肌肉的每一丝紧绷。她强忍着愤慨,藏在桌下的左手用力攥住了衣裙。
“你若答应我做一件事,我就信你的确真心待我。”
“公主请讲。”
“你前日送来的夏云朝露我很喜欢。”沈珠曦盯着他,缓缓道,“你若亲手为我收集一瓶夏云花的朝露,我就信你说的,倾尽真心待我是真的。”
傅玄邈一怔,似乎没想到她提出的要求竟是收集一瓶夏云花的露水。
“你不愿意”沈珠曦说。
“我愿意。”他脱口而出。
他答得太快,让自己都愣了一下。傅玄邈停顿片刻后,重新恢复了淡然沉静的语气,说
“只要曦儿高兴,别说一瓶夏云花的朝露,便是一百瓶,一千瓶明日,我也必为曦儿亲手采来。”
沈珠曦垂下眼眸,视线望向傅玄邈面前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等我采回夏云朝露,”傅玄邈顿了顿,一向淡然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一丝犹豫,他试探地说,“曦儿能否再与我琴瑟和鸣一曲”
“好。”沈珠曦说,“等你亲手采回夏云花露交到我手中,我便与你合奏一曲。”
那一日,直到傅玄邈离开她的帐篷,那盏她亲手倒出的茶,他也没有喝上一口。
他如此警惕,不过是因为众叛亲离,知道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即便他声称对她倾心以待,却连在她面前喝一口茶的勇气也没有。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带着光环出生,在瞩目中长大,胸腔里却只有一个空洞
可悲,可恨。
但不可怜。
他分明有无数种选择,却偏偏选了最窄最黑的那一条。
怨不得旁人。
他不会有亲手将夏云花露交到她手中的机会了。
她要奔去李鹜身边,谁也阻止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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