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早就预料到傅玄邈会有此一问。
即便现在不问, 迟早也会问。
方氏早在内心找了许多借口,可是每一条,都被她自己驳倒。她比谁都清楚,这些拙劣的谎言, 或许骗得了别人, 但绝对骗不过她自己生下的孩子。
那是十二岁时便能在棋盘上战胜空山寺觉悟大师, 十六岁便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的人。
她曾为他的聪慧骄傲,如今却只感到恐慌。
尽管如此,在傅玄邈的疑问下, 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垂死挣扎。
“这块珏是我娘家的陪嫁,越国公主怎会持有你确定不是下面的人看错了吗”
她在心里祈求着,万一呢
“此珏乃我贴身之物, 也是除我本人以外最高等级的信物, 只有亲信之人才知道我有这样的一块珏。他们都说越国公主手中之珏同我一模一样, 一个人看错, 难道所有人都看错了吗”傅玄邈脸上露着冰冷的平静。
“或许是伪造”
她忍不住乞求,万一呢
“有这样的时间,为什么不直接伪造使用范围更广,仿制更方便的我的私章”
“我不知道”方氏慌张无措,在傅玄邈的连连逼问下, 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你知道。”傅玄邈的声音像潭水一样平缓无波, 像潭水一样冰冷刺骨,他冷漠的视线, 钉在如风中落叶一般弱小无依的方氏身上。
他轻声说
“母亲,你知道的。”
方氏咽下喉中的啜泣, 颤声道“这珏原本就有两个, 你和越国公主订下婚约不久, 我便将另一块赠予了越”
“你在说谎。”
这一次,方氏还没说完,傅玄邈便打断了她的话。
他从黑漆扶手椅上起身,往方氏方向走出两步,看似要扶起方氏,脚步却停在了书桌边缘。
傅玄邈轻轻提起砚台里的银杏梗,将其平坦放到了一张宣纸上。墨水往下侵染,在纸上逐渐扩散。
“母亲可是忘了,曾经多反对我和越国公主的婚事你嫉恨白贵妃,连带着也怨恨白贵妃生下的孩子,你宁愿我娶任何人,也好过娶白贵妃的女儿。这样的你,怎可能将珏赠予越国公主”
“更何况”傅玄邈说,“你和越国公主的一举一动,我又怎会一无所知”
“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怪白贵妃了,当初是我一叶障目,本就和她没有关系,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可怜女人”方氏说,“你是我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我虽不情不愿,但既然你喜欢越国公主,我就说服自己接受她,毕竟上一辈的过往,她分毫不知,性子又纯善温柔,而你思虑过重,两人互补也算良配”
“母亲今日对我说的话,比得上往年一年对我说的话了。”傅玄邈轻声说,“母亲越是为对方隐瞒,我就越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母亲如此维护”
“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氏心脏狂跳,双手成拳紧握在裙摆边,色厉内荏道,“我赠予越国公主,只是因为你非她不可,难道我作为你的母亲,送传家玉给你的婚约者很不可思议吗”
“不可思议的是时机。”傅玄邈说,“母亲是何时将珏赠予越国公主的”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傅玄邈终于转身走向方氏。
他在跪着的方氏面前蹲了下来。
“你和越国公主的一举一动,我怎会一无所知”他说,“说得更好理解一些就是你和越国公主,每日吃什么用什么,见过什么人,夜里翻过几次身,我都了如指掌,你若当真将珏作为传家玉赠予,我不会毫不知情。”
方氏瞪大双眼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一股刺骨的寒意如潮水般涨上心口,淹没了她的呼吸。
让她难以相信的,不是亲生儿子如对待犯人一般的监视举动。
而是他此刻无动于衷,心安理得的模样。
“说罢。”他用轻柔的声音加紧了对她的诘问,“还有什么谎言,想的到的,都一起说了吧。”
方氏身体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恐惧、不解、悲怮、绝望,数种强烈的感情在她胸口里彼此冲撞,她的双膝还被地面支撑,灵魂却在虚空中被撕裂成了千条万条。
“没有了吗”傅玄邈说,“没有,那母亲便请回吧。什么时候想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来雨蝉院。”
傅玄邈的双手伸进方氏腋下,不管她的意愿,半强迫地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凝雨。”他一声令下,候在院外的凝雨立即走了进来,“扶夫人回房。”
“喏。”
凝雨急急忙忙走了上来,扶住方氏的手臂,想要将她带出房间。
“别碰我”方氏打开了凝雨的手,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的情绪而不断颤抖。
傅玄邈面无表情地看着抖个不停的方氏,刚要说话,燕回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视线扫过屋里满脸泪痕的方氏和无措的凝雨,迅速低下头走到傅玄邈身边,对其耳语道
“公子,陛下急召,似乎是想要看看今日的奏折。”
傅玄邈看了一眼方氏,说“凝雨,看着夫人。”
凝雨应喏后,傅玄邈在桌上挑选了部分奏折,剩下的命人收起来后,带着筛选后的奏折离开了书房。
傅玄邈和燕回的脚步声远去后,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氏像个失魂木偶,枯站着默默流泪。
凝雨再次尝试带她离开,方氏不断后退,眼泪从无神的双眼中滚滚而出
“滚都滚”
凝雨犹豫片刻,知晓方氏脾性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没有办法强迫方氏的。凝雨无奈道“奴婢就在门外等候,夫人还是擦一擦脸,尽快回房吧免得公子回来,又要生气。”
凝雨福了一福,低头走出了房门。
方氏呆呆地站着,眼泪流个不停。忽然,她呆滞的目光注意到了宣纸上的那片银杏。
金黄被墨色侵染,堕入了无边的深渊。
她呆呆地走到桌前,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触碰过银杏金黄的边缘。
“小姐,小姐你等的银杏终于黄了”
一个赤诚热烈的声音从心里响起,催生出更多眼泪涌出。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去山上给你摘的银杏叶,又好看又干净,小姐可以选喜欢的来做书签不够我再去摘”
断了线的泪珠接二连三打湿宣纸。
“你的儿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像你”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方氏收回手的时候,碰倒了桌上的文竹棂格架格,架子上的笔具哗啦啦地落了出来,方氏双眼近盲,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四处滚落的笔具,手指和衣袖都染上了墨迹。
一只玉螭纹笔从桌上滚落,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方氏急忙弯腰去拣,一不小心撞上书桌某处,轻轻一声开合声,方氏背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
方氏握着那只玉螭纹笔,抬头往身后看去。
书房一如往常,似乎并无变化,刚刚那两声前后响起的声响,似乎也是她的一时错觉。
方氏被某种吸引驱使,怔怔起身走向正前方那副悬挂在墙上的兰竹石图。
这幅图没有落款,兰竹笔力劲健,风流尽显,枯笔勾出顽石轮廓,干笔皴擦石面,冷硬孤高的韵味由内而发。
方氏伸出手,取下了这幅画。
一个方方正正,有半条手臂深的洞口出现在画卷后。
靠外放着一些和各大官员之间的书信,方氏双眼不便,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便放到了一边。她无意追究傅玄邈在朝廷中培养起了多少党羽,正要重新挂上画卷,视线被最里面的一只木匣吸引。
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在木匣中吸引着她,方氏情不自禁地,取出了藏在最深处的木匣。
木匣并没有锁,她轻而易举便打开了,匣子里是满满当当的木雕小儿形态各异,神情各不相同的可爱小儿。
有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有蜷缩在摇篮中咬手指头的,有兴致勃勃学爬的,有张开双手牙牙学语的方氏用颤抖的双手拿出匣子里的一个又一个木雕小儿。
他们之间的形态迥异,但样貌都有相似之处。
渐渐的,小儿长大了,变成了穿大袖宽衣,已有风雅样貌的少年。
到了匣子底部,少年手握棋子,已能在黑白棋盘上指点江山。一抹干涸之后的刺目暗红,永远地流在了少年衣袖上。
一个又一个惟妙惟肖的木雕小人被从木匣中拿出,展现出一个少年的成长轨迹,和背后注视那人沉默的深深爱意。
这条成长的轨迹在少年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
她知道原因,被雕刻成木雕的少年也知道。
方氏颤抖不已,几乎站立不住。泪水如倾盆的大雨,冲刷在她惨白的脸上。木匣从她手中跌落,木雕落了满地。自她喉中发出的声音似哭似笑,回荡在安静的书房里。
凝雨从屋外冲了进来,见到眼前一幕,本能地觉得闯了大祸。
“夫人我们快回去吧”凝雨冲了上来,拉着方氏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方氏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凝雨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把推来跌坐地上。
方氏摇摇晃晃站在原地,神情癫狂,满是泪痕的脸上露着一抹惨笑
“他知道”
凝雨害怕地看着她“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方氏边哭边笑,一生所受的压迫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都通过那具单薄病弱的身体,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知道还是杀了他”
方氏浑身力气都在刚刚那声大吼里用尽,她的身体无力跌坐下来,只剩眼泪还在不知疲倦地往外汹涌。
她忽然明白。
在这绝望悲痛的顶点,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
就是因为他知道
所以才亲手杀了那个给了他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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