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韩家的血脉, 怎么可能跟着你姓李”韩逢年脱口而出后,冷静下来,补充道,“如果她真是我韩家血脉, 当然该认祖归宗, 由我韩家抚养长大。但你怎么证明她就是逢月的孩子”
韩逢年顿了顿, 阴鸷的目光盯着李鹜,若有所指地说“你若是为了达成联盟而试图骗我你活着走不出这里。”
李鹍闻言立即对他怒目而视,一身腱子肉明显在衣服下拱了起来。
李鹜拍了拍李鹍石头一样的手臂,看着韩逢年, 神色轻松道
“到了别人的地盘上, 我多少要讲些规矩。你嫡亲弟弟的血脉,难道你还认不出来吗这孩子如今也有五岁了,你要是想见上一面,我也能安排一二。”
“你没把人带来”韩逢年说。
“老子要是带来, 老子还带得回去”李鹜眼睛一睁,理直气壮道,“在你们武英军答应联盟之前, 那都是我们老李家的鹃儿”
韩逢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一出生就在世家大族,接触的人不是傅玄邈也像半个傅玄邈, 哪儿见过李鹜这般死皮赖脸,丝毫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用理智强压住自己的愤怒, 却掩不住怒火在眼底蹿腾, 如果眼神能杀人,李鹜早在他刀子般的眼神下死了千次万次。
“既然你说她是逢月的孩子, 我当然想见一面。”韩逢年说。
为了确认孩子是否幼弟遗留的血脉, 谨慎多疑的韩逢年从东道主转换为客人, 带着五百精兵来到了青凤军的营地。
两人约好,只是见一面。
但是甫一见面,韩逢年就绷不住了。
他忍不住朝躲在牛旺身后的女童大跨了一步,被一旁跟着他也大走了一步的李鹜伸手拦住。
“韩大人,咱们说好的,只是见上一面。”李鹜说,“我们老李家的娟儿怕生,你可别吓着她了。”
娟儿拘谨地拉着牛旺的衣袖,一脸怯生生地表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红了眼眶的陌生男子。
韩逢年看着那和幼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
他蹲了下来,平视娟儿的视线,颤声道“孩子你几岁了”
娟儿小声道“我五岁了”
“你娘是谁”韩逢年又问。
“我娘死了。”娟儿说。
小小的女童,似乎还不知死亡为何物,脸上没有丝毫悲伤。
韩逢年看向李鹜,后者开口道“她娘是春风楼的女郎,怀孕后不愿打下孩子,用一生积蓄给自己赎了身。”
“这不可能”韩逢年勃然大怒,“逢月不是这种人他若是知道妓那女人有了孩子,再怎样,也会为她赎身,将她接出那种地方”
“因为女郎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弟弟了。”李鹜说,“韩逢月那时,已经动身来东都投奔你了。”
韩逢年怔怔不说话。
“女郎离开春风楼时,身无分文却又怀有身孕,街坊邻居知道她的过去,连浆补活儿也不愿交给她。她只好怀着身孕背井离乡,去了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艰难谋生。后来好不容易生下娟儿,女郎却也因此落下病根,每过几年就死了。留下娟儿在街上流浪,和乞儿为伍。”
“那你是怎么找到她的”韩逢年问。
“白家银号遍天下,消息也通天下。找一个人还不简单”李鹜说。
韩逢年沉默了。
他转头继续看着眼前的小人,越看幼弟的影子越多。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秀气翘鼻,一样的樱桃小嘴,逢月当初就是因为男生女相,才会一直受书院里的同窗欺负,他为了回击那些人的非议和嘲笑,才会错误地走上风流浪荡的道路。
他若知道继承了他俊美样貌的孩子是个女孩,定然会十分欣喜吧
“我是你父亲的兄长,你可以叫我大伯。”韩逢年一向阴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柔,他将右手轻轻放在娟儿的肩上,轻声说,“从今以后,我会像你父亲一样照顾你。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娟儿看了看韩逢年,又看了看一旁的李鹜,怯怯地点了点头。
韩逢年看着主动握住他衣袖的小手,眼中露出欣慰神色。
“你让我带走孩子,我助你达成联合。”韩逢年站起身来,朝李鹜投出的视线瞬间恢复冷漠,“但你我之间的恩怨,并未一笔勾销。”
“明白。”李鹜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等扳倒傅玄邈,你想凭本事杀我,那就试试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韩逢年带着他的五百人离开了青凤军营地。
李鹜看着他们往淳于安所在的东都方向而去,转身走下了寒风瑟瑟的瞭望塔楼。
李鹍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嚼着一片不知道谁给的薄荷叶,牛旺则一脸疑惑,暗自砸了半天嘴也没琢磨出真相,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出疑惑
“师父,白家真有弄大的能量,在短短几天内,就能在全国范围内找斗一个孩子”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不知道生娘就这都能在几天内找出来,你以为白家是神仙啊”李鹜说。
“那娟儿是咋个”
“找韩逢月不知道有没有的孩子难,找个长得像韩逢月的孩子还不简单”李鹜满不在乎道,“天下那么多流浪街头的乞儿,更别说因为傅玄邈遭的孽,京畿附近的五州到处都是孤儿白家从中寻一个相貌阴柔的孩子不费吹灰之力。”
“孩子不是韩逢月的”牛旺大惊失色,“师父,你就不怕他们发现,然后一怒之下毁约转过来攻打我们啊”
“怕这怕那还干什么大事趁早回家抱着孩子热炕头。”李鹜不屑道,“你最亲近的人没了,现在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留下的唯一血脉,你是想坐实这件事情,还是推翻这件事情现在比任何人都想证明娟儿是韩家血脉的人不是我们,是韩逢年。”
李鹜笃定地说“只要他心里这么想,就总能找到理由解释我们露出的马脚。”
“不愧是师傅”牛旺心服口服道,“真是艺高人胆大,我还有得学呢”
顿了顿,牛旺忽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娟儿还小,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娟儿不小了。”李鹜说。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情景。
她坚毅的目光和一往无前的决绝神色,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冒险。
“我想去。”她回答了李鹜的问题。
他问的是,“你愿不愿意去”,她回答的却是“我想去。”
那一刻,李鹜就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
回到主帐后,他一撩开门帘就看见还没桌子高的娟儿正踮着脚尖,努力收拾整理韩逢年留下的茶盏。
“行了,这些活儿不用你做。”李鹜说。
娟儿也不多话,默默放下了茶盏,乖巧站在桌前。
“再过几日,你就要离开这里,前往东都了。”李鹜说,“你后不后悔要是不想走,我还能想办法把你留下。”
“不后悔。”娟儿毫不犹豫道。
“为什么”
“我不想再饿肚子了。”娟儿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李鹜,“我不想再做乞儿,受人欺负。”
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孩眼中闪耀的火光,是强烈的决心
李鹜透过那双眼睛,想起一开始被沈珠曦吸引,也是她身处绝境也不放弃的那份坚韧。
“好,机会我给你。”李鹜说,“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三后,李鹜收到韩逢年的来信。
又过了两日,李鹜带着信任的亲兵深入武英腹部,在东都和武英节度使淳于安进行了首次会面。
会谈一开始在武英军军营里进行,气氛剑拔弩张,谈着谈着,连同样参加会谈的韩逢年也没弄明白,严肃的军议桌怎么就变成了划酒拳的酒桌。
联盟的事儿被两个千杯不倒的酒豪抛到一边,日出时分后,双方各自的人扶走醉得东倒西歪,人事不省的首领。
李鹜和淳于安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第三日带着宿醉残留的头疼对饮一壶菊花茶,并且感慨年轻不再。
两人用一个时辰来讨论各地酒酿的优劣,一个时辰来交换各地风土人情的看法,半个时辰发来表各自对女人的喜好,一炷香时间来商量联盟事宜接着就把完整协约的事情扔给了双方的智囊团,勾肩搭背地外出找酒喝去了。
青凤军和武英军的联手公布以后,在建州内部引发极大震动。原本立场就不坚定的两面派更加摇摆,不少州府都采取了按兵不动的态度。
打李鹜容易,打淳于安勉强也行,但是打两方的联军,他们就要多考虑一下了。
傅玄邈的天下第一公子不是白得的,李鹜、淳于安、韩逢年这三人或强于智或强于武的名声,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谁也不想当危险的马前卒。
李鹜成功和淳于安联手的当下,沈珠曦也在为取得暨海节度使的支持而努力着。
有孔晔的担保,沈珠曦带着护送她的一千精兵,再加上沧贞的三千兵力,浩浩荡荡抵达暨海治所金华县。
当天晚上,她就受到了暨海节度使蒋信川的热情接待。
在孔晔的描述中,这是一个时刻乐呵呵的中年男子,性格温和,爱民如子,在政见上和孔晔往往不谋而合。但是见面后沈珠曦却发现,或许是这几年世事多舛,蒋信川的脸上萦绕着一股焦虑。
这种感觉在沈珠曦努力说服蒋信川同青凤军联手的过程中越发强烈,不仅如此,似乎是他的焦虑影响了她,沈珠曦也生起了难以说清的不安。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返回扬州,就好像扬州要出什么事了一样。
又一次辗转反侧后,睡在小床上守夜的阿雪起身走到床边,轻轻蹲了下来,在沈珠曦的手心写道
“殿下有何忧虑”
“我说不清楚,但总放不下心来,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沈珠曦沉默片刻后,说,“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扬州怎么样了”
阿雪听完,半晌没有答话。
沈珠曦原以为她要宽慰自己多想了,没想到她在手心里写下的却是“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启程返回扬州”
“现在”沈珠曦一惊,“可蒋信川那边,我觉得他立场并不坚定,有很大的可能拉拢到我们这边”
“若他真的有心反对公傅玄邈的统治,殿下即便暂时离开,也有孔大人能够继续劝说蒋信川弃暗投明。”阿雪神色沉着,“殿下何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沈珠曦想了又想,渐渐坚定。
第二日一早,她就向蒋信川告知了去意。蒋信川很是意外,再三挽留,要为她践行。
虽说这几日蒋信川没有明确答复她是否要联手抗傅,但他的招待一直体贴周到,即便是看在孔晔的面上,沈珠曦也难以拒绝他的挽留。
因为沈珠曦的坚持,饯别宴就定在了两个时辰后的正午时分。在蒋府丰盛的饯别宴上,沈珠曦依然还在试图取得蒋信川的支持,也是看在孔晔的份上,她的苦口婆心终于打动了蒋信川。
“如果殿下说的都是真的,暨海当然不可能支持一个窃国奸佞。承蒙殿下厚望,下官愿助一臂之力。”蒋信川一脸忧色,说,“傅玄邈已经掌有中央军权,又有傅家军的支持,若仅凭暨海和沧贞的支持,想要反抗傅玄邈恐怕还是”
“当然不仅只是暨海和沧贞两家支持,武英军已经答应联手,只要我们四方同心协力,完全可以战胜敌人。”沈珠曦自信道,“傅玄邈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一旦大局倾向我们,定然会有数不清的有志之士站出来一同反抗他的。”
“傅玄邈是殿下曾经的婚约者,殿下站出来带头反对他,难道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吗”
“犹豫”
蒋信川连忙解释道“下官从前听过许多殿下和傅玄邈情比金坚的传闻,如今殿下站出来反对他,下官只是担心,到了真正要做抉择,殿下会因为过去的情谊而心软”
“我和傅玄邈之间并无情谊。”沈珠曦断然道,“传闻只是传闻。”
蒋信川神色微妙,沉默了片刻,说“殿下在大燕危难之际依然能不坠沈氏之名,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失败”
“不成功也成仁。”沈珠曦毫不犹豫道,“我是大燕的公主,前半生已经享尽荣华富贵,后半生自然该为大燕的存亡和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如此,方才问心无愧。”
蒋信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忽然涌起挣扎和懊悔之色。
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让她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感,电光石火间,沈珠曦猛然醒悟有变的并非扬州,而是金华
几乎在她豁然开朗的刹那,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从门后转了出来。
墨青色的宽衣大袖,颀长的身量,清俊冷淡的面庞。
傅玄邈挡住了从门外照进的光。
阴影笼罩在她苍白的脸上。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屋外的天空中挂着秋日少见的晴朗暖日,堂屋里却如坠冰窖,冷得惊人。似乎有鼓声传来,但片刻后,沈珠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她急促的心跳。
暨海节度使已经投靠了傅玄邈
她中计了。
傅玄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神色克制,眼底却有浪涛沉浮。
“你我之间,”他微弱的声音仿若喃喃自语,“当真毫无情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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