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明月皎皎,群星璀璨,彻夜光明。
天下人的目光都投向长安,这座处于风云中心的大雍皇都暗潮汹涌,风声鹤唳。
东都洛城里,两人一鸟深夜涮锅,思考的都是毛肚煮多久不老的问题,对着天上寒光没再多看一眼。
管他天下风云如何变换,吃饱更重要。花见月只恨这月光还不够亮,要不然他可以省了晚上点灯的蜡烛钱。
酒足饭饱之后,花见月带着啾啾回自己在城东的画阁歇下。
临睡前,花见月把啾啾放在枕头边,小雀儿很快阖上眼,把脑袋埋在翅膀里睡着了。
花见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说了一声晚安,盖灭了油灯。
民间一直有灵兽的传说,小时候师父常常给花见月讲这类故事。
花见月总猜测,啾啾或许就是一只灵兽。
谁家正常的鸟以金银为食?这明显不是一只普通鸟,食量大的花见月想哽咽,根本喂不起。
花见月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 ......
好大的雪。
长风携雪而来,呼啦啦地从脸上刮过,又呼啦啦地卷走。
花见月站在一片风雪里,有些茫然。
花见月记得,自己今夜和江不恨相约吃火锅,才刚刚回自家画阁睡下。然而眼睛一闭一睁,眼前的景物已经完全不同。
这里似乎是一片雪原,天色昏暗,触目可及都是茫茫风雪,还有远方若隐若现的雪山。
这是梦?
好久没做梦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朔风吹入衣襟,花见月顶着风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寒意入骨。他紧了紧衣领,咬牙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雪终于小了。
花见月微微松了口气,忽然察觉到前方似乎有一点火光。
万里雪原一点火。
这火能在风雪中长燃不息,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花见月停下脚步,看见火光旁有个不太清晰的人影,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冰雪石雕。
直到花见月向他望来时,他仿佛忽然惊醒,抬起了头。他开口,声音几乎要消散在呼啸朔风里:“……凤凰?”
“什么?”
什么凤凰?
凤凰是传说里的灵兽。花见月小时候听师父给自己讲故事,据说神鸟凤凰曾在千年前降落世间,见人间灵气干涸,心生不忍,自愿投火而死,化为天地间绵绵不绝的灵气,从此天下才有了修行者。
时至如今,除了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说,人间再无凤凰的痕迹。
这些传说听听也就罢了,如果这里是他的梦,他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奇怪的梦?
下一刻,那人忽然又喃喃自语:“不,凤凰死了——”
话没说完,“哇”的一声,人影俯身吐出一口鲜红的液体,似乎是血。
花见月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前一步,却忽然浑身如同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前方那个人影不知何时死死盯住了他,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风雪渐小,花见月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绝望,空洞,悲恸,不甘……还有愤恨。
被这双眼睛盯着,花见月只觉得一股比雪还要冷的寒气顺着脊背攀爬,丝丝入骨,冻彻心肺。
花见月艰难地张开嘴,觉得自己说的话都好像被冻成了冰碴子:“你是谁?”
对面的人影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花见月。
那目光太专注,好像花见月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幻象,不盯紧就会不见。
四周的风雪终于停了,花见月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一个黑衣男子,剑眉星目模样俊朗,可身边缠绕着的死气与煞气令人心悸。
这个人的眼神很危险。
花见月下意识并指成剑,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又想到师父曾说“凡事三思而行,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花见月觉得自己坚持多年不杀生,应当先尝试交流:“你究竟是……”
花见月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周围灵气瞬间流逝,铺天盖地的煞气迎面扑来。
对面的黑衣男子在一刹那间动了,以他为中心,地面铺开巨大的阴阳鱼。阴阳鱼内黑白二色缓缓旋转,煞气冲撞,无形威压如泰山压顶。
本应代表着阴阳交融生生不息的阴阳鱼,此刻却成了一座杀阵。
多亏这是梦境,若在现实中,阴阳鱼所在之处恐怕立时便要生机尽断,成为一处死地。
花见月毕竟年少,没遇见过如此猛烈的煞气,竟然失神了一瞬。一瞬间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人压倒在地上。
黑衣男子一只手掐着他的脖颈,把他死死压在雪地里。
雪淹没了花见月的肩膀。
好冷啊。
花见月并指成剑的手微微颤抖,发现自己竟抬不起胳膊。
这些年来他沉迷画画,不常出剑,拿笔比拿剑多,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一时间出不了剑。
好重的煞气,竟压制了他的剑意。花见月抿紧嘴唇,咬牙聚灵蓄气。
“万法寂灭,众生皆死,”黑衣男子神色里有一种难言的悲凉,居高临下地望着花见月,“凤凰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他,你是谁?我的心魔吗?我不需要心魔。”
他掐着花见月脖子的手紧了紧,眼瞳更暗了一分。
花见月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意,像是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花见月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
“你误会了,我不懂什么心魔,”花见月脸色苍白,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又无辜,“疼……”
他的眼睛如琥珀琉璃玉,倒映出远处的莹莹白雪,显得清澈又透亮,仿佛还带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黑衣男子愣愣地望进这双眼睛,动作一顿。
掐着花见月脖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喃喃说道:“你……”
黑衣男子话音未落,一声清啸骤起。
这一刻,雪原上又重新起了风雪。
这是被剑意激荡的风雪——
数道寒光破空而起,光华璀璨如天河夜转,月落星沉。
再看花见月,哪里还有什么委屈无辜?
他方才凝神聚气、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这转瞬即逝的时机、这拼尽全力的一剑。
在这梦境里,花见月手中无剑,但心中有剑。剑气随心,无物不可斩。
几乎凝成实质的剑意穿透风雪,向黑衣男子的面门刺去。
黑衣男子目光陡然一寒,当机立断松开花见月的脖子,飞速后退几步,却还是躲闪不及。剑气划过,他手心浮现出一道血线,殷红鲜血顺着指尖低落。
巨大的阴阳鱼轰然破碎,四周瞬间风骤雪乱。
黑衣男子看着自己手心的血迹,无言沉默。
花见月已经掠出数米之外,远远地看着黑衣男子,忽然冲他一笑,如春风拂面。
“打架要专心。”
话音未落,花见月已经再次出剑。剑气纵横下,梦境支撑不住,支离破碎,如同裂纹爬满镜面。
黑衣男子避开剑气,死死盯住花见月,目光里是花见月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下一刻,风雪模糊了视线,梦境瞬间塌陷。
..... ...... ......
长安城,国师府。
平如意小心地敲了敲他师兄的屋门,直到屋内传来一声“进”,他才敢推门进去。
“师兄,刚刚煞气好重,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屋内陈设简单,蒲团上,黑衣男子盘腿而坐,正低头看自己的手心。
“宴师兄?”平如意又唤了一声。他与师兄宴长临关系并不亲近,因此小心翼翼的,担心惹恼了他。
黑衣男子终于抬起头,声音淡漠:“我无事,刚刚做了一个梦。”
“师兄又做梦了?”平如意露出了然之色,“每次师兄修炼完‘万法寂灭’都会做梦……听说这门功法里蕴含着先人的执念,会影响后来修炼者的神志,师兄,煞气这么重的功法,你还是别练了。”
平如意知道他师兄因为修炼禁招“万法寂灭”,一直煞气缠身,煞气发作时不仅会陷入梦魇,还会心性冷酷、行为偏执、六亲不认,他见了都有点害怕。
宴长临声音平静:“我无事。你回去睡吧,我还要打坐。”
平如意点点头,关心道:“师兄你也莫要太拼命。”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窗外,月色极好。
他知道他师兄为什么这么拼命修炼。
国师府对朝政影响太大,当今圣上登基三年,早已经心生忌惮,不过是看在闭关的老国师面子上才勉强隐忍。
如果今夜那位光墟之主真的突破了大宗师境界,新皇有了倚仗,恐怕不出一月,就会对国师府下手。
师父闭关后不知去向,他师兄继任国师之位,整个国师府的兴衰荣辱,都抗在师兄肩上。师兄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可是毕竟年纪尚轻,比不得那些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老妖怪,在朝中根基也不深,不由得他师兄不拼命。
只是师兄虽已尽力,毕竟根基尚浅,若师父再不出关,国师府恐怕要支撑不住……自己也该早做打算,不能栽到国师府这条沉船上。
平如意目光闪了闪,关上屋门离去了。
平如意走后,屋内只剩下宴长临一人。
他回忆起刚刚那个梦。
宴长临从小就练这一招“万法寂灭”,奇奇怪怪的梦也已经做了许多年,每次都是无边无际的雪原。
他在梦里的举止不太受控制,只能凭着一丝模糊的记忆和本能行动,反反复复回忆起那一句“凤凰死了”。据说那是“万法寂灭”的创立者留下的执念。
这还是第一次,梦境中有了别人。
宴长临又看了一眼手心,那里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但是隐隐疼痛提醒着他,梦中发生的事并非他的臆想。
宴长临沉默不语。
他还记得梦中那个少年,记得对方那春风一般的回眸一笑。
真的很好看。
他也记得自己看到那少年第一眼时,心脏一瞬间几乎停跳——
就好像,他做了许多年的梦,梦里就为了等这一个人。只是真的等到的那一刻,却又不敢置信,于是对自己说,不过心魔而已。
可他们明明,素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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