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记忆伴随着日出一同消褪了。
那天之后,醒来的我已经再度置身于港口黑手党的自室之中。没有海风,没有波涛,四面环绕的苍白的墙壁,让人一瞬间以为自己终于从漫长的梦中醒来、回到了让人连哀嚎都无法发出的绝间地狱。
……缸中之脑。
然而我的痛苦却是真实的。真奇怪。如今,它竟然成为我判断自己确真活着的唯一证据。
「我们是同类。」
「一样的……体会到足够的绝望,被黑暗吞没——」
如诅咒般,如预言般,选择了终结的她的遗言,至今仍在我的脑内呢喃。
……不,我不是她。
我绝不会变成那样。就算还没有寻找到答案,也一定……——
强迫自己转移心神,我重新把视线投向桌面的显示器。
与三和会的争斗结束后,大约因为做得过火的关系,据说和异能特务科的交涉近来变得尤为麻烦。
字面意义上的“做得过火”。
内田与芥川战斗的街区,就如同是被飓风席卷过的爆心地一般。化作焦土的街道,支离破碎的混凝土地。比起城市,仿佛末日边缘的一角。而且,还是在无数混乱势力割据的租界之中。
但这样的危险是有价值的,这是那天之后我从黑手党的议论中听到的事情。在龙头战争之后本就几不存在敢于在明面上和港口黑手党作对的组织,在吞下三和会,将他们的产业化为己有之后,横滨的黑暗世界仿佛圆融一体。
因而在好处尽数吞下后,即使是凶恶的黑手党也免不了安分少许,重新蛰伏于黑暗之中。
就结果而言,从工作的角度我变得清闲了。但是,我却没有能悠闲度日的机会,原因无他——
……死亡推断时间:00:00_2:00。
死因为刃具造成的心脏贯穿伤,一击毙命。现场并未发现凶器。从胃部残留食余分析,死前一至二小时前曾进食过荞麦一类的食物。
因此警方调查监控,锁定了在当时有可能的地点逐一查看,最后正确地发现了与被害者有金钱纷争的嫌疑人大井氏(36),他对杀害一事供认不讳,并主动提交了作案道具……经检验符合情况,已逮捕。
过程与结案都风平浪静的普通案件,找不出一点引人注目的地方——
如果他没有恰好是原属于三和会表面经营企业的员工的话。
我关闭了档案页。
从有栖死前的言动来看,她说知道我的事情绝非谎言,也没有必要。
那么答案变得异常明显,触手可及。
出门之前,看了一眼天空。
……已经是冬天了。
冬天的太阳依然散发着强光,凝视时,缺乏热度的冰冷眩晕感刺痛视野。
今天太宰不在办公室,哪里都找不到他,只得给他发简讯告知后自行离开了大楼。
不知从何时开始,擦肩而过的黑手党们看我的眼神就变得奇妙而敬畏,让人相当不自在,然而我对着窗玻璃暗自检查了三遍也没有发现脸上多出了什么东西。
此外还遇到了芥川。
距离上次遇见他本人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这并不妨碍人看到那个瘦削的漆黑身影就心因性胃绞痛。
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目光也一直凝聚在我身上。打量东西的眼神,甚至有点不可思议的眼神,紧紧皱着眉。
但芥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阴沉地看着我。
我警惕地瞪了回去。
“……”他似乎不快地啧了一声,“原来如此,那个人……”
然后转身就走。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他没有直接用异能来跟我打招呼实在值得庆幸。我松了一口气,看着黑外套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如果再打一次,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好了。
说来凄凉,但太宰给我的裙子确实是我唯一一身像是正常人的衣服。
打扮成普通少女的我,四处张望地在街上巡梭。虽然到横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但像这样不为别的什么自己一个人离开还是头一回。对横滨的街道也实在说不上熟悉。
所以,找到她的住址还是废了些力气。
我看向面前的独栋双层洋楼。
因建筑在曾经外国人居留地的缘故,隐藏在冷清住宅街角的楼房呈现出浓郁的异国风情。门后栽种的绿植已经有些萧条,在风中簌簌晃动。
没有人。
邮箱的投放口几乎被近期的广告邮件塞满。从围栏间能目睹的落叶和枯枝无人清扫,保存着被雨打烂的痕迹。即使按门铃,也不会有人应答。
主人离开还是几天前的事情,这里已经显得了无生趣。
推了推院子的门,门果然纹丝不动。
我不可能有获取钥匙的手段,但事先确认过周边的监控,也观察了附近居民的出没时段。
“——”
黑刃咔擦咔擦地嵌入门缝。
一瞬间,锁栓发出弯曲断裂的难听声音,但马上就轻轻掉到了地上。
“……干得好,小黑。”
它嗷嗷地叫了两声,分不清是对我的话表达赞同,又或者是无意义的□□。
我把断掉的金属块踢到里面,推开门走进去。
把所有门都重新关紧、伪装成不曾进入的样子后,我站在玄关打量着房间。
虽然是二层室,但并不算宽阔的豪邸,一楼是普通的客厅厨房卫浴组合,有着能够看到院子的小小露台,此刻窗帘紧闭着。
尽管如此,室内的陈设中不时能看到与年轻女性品味不和的东西,像是木制陈列架上的茶碗和室内一角的茶席,茶几上切子细工的烟灰缸。
经常被使用的拖鞋也是两人的分量。
这些都能和我知道的情报对上号,本身能调查到这里就是对三和会会长名下产业的排查,这栋房子看来确实是他为情人购置的私宅。
虽然痕迹不太明显,但属于他的影子确实笼罩着这房子。
……如果在这样缺乏隐私的地方,想要单独地保存什么,会怎么做呢。
黑影被留在了客厅的窗前,稍稍把窗帘拉开小口,再让它站在附近之后,我就能同时观察到院子的情况,也能预备万一这房子还有其他不速之客的可能性。
毕竟会长本人已经被送进了警局的样子,再要想出来大概没那么容易,他的资产将来也必定会遭到查算,这里也不例外。能供我自己调查的时间可以说非常紧迫。
不知不觉,手又放在了枪套上。
那触感非常冰冷,仿佛这样才能给自己汲取一点力量般,我紧紧握着它。
过去,我曾经拒绝了太宰伸出的援手,但现在,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我无法忽视的地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发生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有可能是很可怕的事。
我走上二楼。
二楼似乎是书房和卧室。
总之从重要性来考虑,肯定是从书房开始。
我小心地推开门。
“……”
里面没什么书,更像是工作室。首先引起瞩目的是摆在桌上的电脑。
虽然接上了电源,但电脑无法运作。
我转到机箱后,机箱是半开放的,接近顶端的部分露出了些无着处的线口,伸出手摸了摸,缺了一大块的样子。
从位置看是硬盘吧,那么就没办法了。
恐怕是自己清理掉的,在那个场合的时候她已经显现出死志,那么在死之前把麻烦的东西都清理掉也是过得去的想法。只不过,这样重要的线索就断了。
在其他地方也没能找到什么东西……怎么办,如果在这里就结束的话——
“……!”
没有任何预兆。
从另外半边共享的视野中,浮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院落的门被推开了。
怎么回事?!
我僵在原地,紧闭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从窗帘细小的罅隙间,看不清模样的人站在铁门前,顿了顿,从地下捡起了什么。
——然后忽然大步迈向玄关。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这样下去的话,我会……!
或许在一楼会稍微警戒一下怎么办我要做什么好他是谁有哪里可以——在混乱中,我不断扫视着房间,这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是——
……
“——”
脚步声。
若是男人稍微回神就可以留意到,他身后深深嵌入空无一物绒毯的脚印。
但并不是长远之计,从我踏入这里开始算,已经过去了接近十分钟,时间飞快流逝着。
他是谁?他来干什么?或许他正是和她、和「他们」有所关联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难求的好机,不会有比这再接近真相的时候。
身形高大,把自己尽数裹在防风衣和口罩里压低帽子的可疑男人。他一路上都举着枪,推开了每一扇门,但都只是在门口窥视,直到最后推开书房的门——
……看来目标就在这里。
在这里,他更为警戒地打量房间,在看到室内摆放未乱的时候,似乎浮现出仅仅些许的放松,但依然枪不离手,就这样绕着房间打转。
我屏住呼吸,缩成一团。
脚步声在我耳边停下了,一分钟后,又向原路返回。
我这才放开一直捂住口鼻的手。
开放式办公桌的两端有嵌入式的抽屉,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但柜子后方仍有些许空隙,足够我藏身其中。
只要他再多疑一些,往里探进头的话,毫无疑问就会发现我。柜底死压着头顶和脊背,让人喘不过气,我透过另一面眼睛紧紧注视他的动作。
男人摆弄片刻后,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拨通了电话,很快低声说,“有人闯进来过,不,东西没被碰过……,……我知道了。”
挂断通讯后,他环顾四周,忽而蹲在了桌前,掏出匕首。
刀锋的锐口小心翼翼地刺入木板间的拼合处,划出一道长痕,渐而深深嵌入其中。
反复之后,他反手一挑。
咯、的闷响后,木板被翻了出来。
是空心的。
他终于扔下手中的枪,将双手卡入其中、往两边掰开——
与断裂声一同,半尺宽的暗格连同其内容物一同暴露在空气中。
“……、”
一个接一个。
男人把物件们小心地捧了出来。
在玻璃的容器中,略微浑浊的透明液体中,存在着东西。
总共五个。脏器在羊水一般的溶液里静静漂浮。
我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和破碎的玻璃罐一同,早已停止运作的肉块和沾染着溶剂、亮晶晶的碎片瘫软在地板上。
那搞不好很高价吧。
男人倒在了地上,腹部有锐物刺伤的深创,匕首被踢得很远但没有血,应该是幽灵干的。即使处于无意识间,看来它依然在听从我的指令、或该说遵循我的本能。
我用枪抵着他的下颚,“你是谁?”
极力让手不颤抖的代价是枪膛几乎戳进他的脖子。
是在对此感到愤怒吗?恶心吗?我不清楚,那并非十分高昂的情绪,我不理解它的正体,只是理智似乎不断脱落,被另一种泥泞的东西取代。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我们能和平相处。”
他从气管中挤出了痛苦的气音,“你到底是谁、咕呜——”
我踩住了他试图去拿手机的手。
“你现在没有发问的权利,就算不问你,我也可以去问你的同伙们。”
伤口处激增的痛楚,让他反弓起身体,我趁机把手机夺过来,摁开屏幕。
……新邮件通知。
「不要久留,这就过来。」
果然……我迅速翻了翻过往邮件,模仿他的口吻摁下回复,「我明白了。」
马上得到了回复。
「例件怎么样?」
……「没有问题。」
接着我先用力以枪托给了男人的后颈一击,看来这下他能先晕一会了。
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至少在后手到来之前装作没有异常的样子……现在我能做的还有——
我看向地板。
“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我真是稀奇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太宰明朗地说道。
“……在报告的地方遇到了那一边的人,不小心起冲突把他打晕了,但他的接应者马上会赶来。”
啪叽啪叽。
“是吗,我知道了。那么你想我做什么?”
“……想要车,能开车并且能马上赶到这里的人,最好是能制服住成年男子的类型。此外……”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低声说,“预防万一……我想请您批准我战斗。”
“要求真高啊,你是在山手吧。……那么,呼嗯……”
寻思了一阵后,太宰这么说,“运气很好呢,千鹤子。会有人去你那里的,在那之前把准备做好,其他的回来再说。”
啪叽啪叽。
“明白了,非常感谢。……那个人的名字是?”
“织田作之助。”他说,“但有一件事你应该也清楚,现在我们是饱受关注的对象。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行动都应该慎之又慎。”
“……我明白。我会尽全力的。”我谨慎地回答。
“很好。话说回来,你现在在干什么吗?这阵奇妙的声音。”
“……”
我看了看地上的惨状,“不,没什么,只是小事。让您费心了,我现在就去准备。”
挂断电话,我继续收拾残局。
就这么放着这些东西不管也不行,但我是绝对不肯把它们带走的,何况已经装不起来了。
用男人的刀把它们都割得支离破碎之后,我用在房间里找到的塑胶袋包起来,统统倒进了厕所的抽水口。
……没什么好在意的,一点都没有。
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把那些人找到,这一切都……我、啊啊,够了。
洗完手之后拔掉了这个家的网线和电线,把昏倒过去的男子的手脚都绑了起来,但他太重了,我只能把他拖下楼。
希望他不会脑震荡,那样要问出什么就不方便了,除此之外,他变得怎么样都好。
我说不定是希望这些人统统都下地狱。
重新把枪上膛,等待叫做织田的人过来的期间,我想。
不在哪里都一样,在他们的眼里,我和牲畜没什么不同。不被当作人看待。一旦回忆起来,就仿佛连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
“——”
门铃响了。
握紧枪站起来,我走到玄关的窗前向外看去,按门铃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异样,推开门走了进来。
……不知道锁已经被我破坏的事情,那么就是赶上了吗。
尽管如此也不能放松,我注视着他逐渐靠近了大门。
“……谁?”
“我是织田作之助。”门外面传来男性沉稳的声音,“被太宰叫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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