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瓮中

    前视窗中无尽向前延伸般的曲折路径尽头,有片低矮的建筑群存在。

    像是从深深凹陷的坑穴中筑造的白蚁的巢穴,起伏不平的简陋楼房从中生长,泛着带有盐晶蚀刻出的海水气息。它们处于巨大的、向内凹陷的深坑之中。群落直径接近两公里,可以媲美大型街区,看起来更像贫民窟。

    在大爆炸产生的疮痍荒野上,被表层驱逐而出的人们逐渐造就了这灰色的街区。

    如同透过滤镜所照射的影像所显示的世界,从天空到地面,建筑,似乎连空气都暧昧地游走在界限边缘,正可谓这里居民所维持状态本身之显现。

    “擂钵街……好奇怪的名字。”

    车滑下略倾斜的陡坡,在街道边缘停下。

    车上除我与青年外,只有因为受伤而脸色青白的男人,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手腕。

    明显知道得更多的中年人被捆得如一个巨大的电线团后击晕在地,留在洋房的储藏室等待我通知的人员进行回收。算不上能让人完全放心的保障,只能希望后手尽快就位将其确保。

    “从外观上来讲是个适合的称呼。”拉开车门的织田作之助说,“如遭遇挥下的巨钵般的地面——这条街道。”他对这里好像并不很陌生。

    难以评价这该算是有想象力还是缺乏想象力的取名,“如果形状正好像是啤酒瓶可该如何是好。”

    “啤酒瓶吗。”他想了想,回答我,“若是说凹陷得像个酒瓶,那么对于像个醉鬼的恶作剧的这东西,或许会叫‘飞啤酒街*’吧。”

    “飞啤酒街。”我重复了一遍。

    “我没什么取名字的水平,突然这么说也只能想出这种程度的名字来。不好意思啊。”

    织田说道,是一副说什么都“似乎是在认真说话”的样子。我艰难地判断了一会这个名字中究竟是思考还是冷笑话的成分占比更多,但并没有什么收获。

    “倒也大概不是那样……只是没想到您竟认真地回复了。”

    “嗯?你不想得到回复吗?”

    “不是的。有些难以准确说明……总之先过去吧。”

    怎么回事。

    ……总觉得理解了些什么,原来如此,毕竟太宰是个致力于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像冷笑话一般的人。

    “是吗,我知道了。”

    话题爽快地结束了,措手不及地。只留下一阵用力后挥空了球棒般的空虚,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确实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但离我适应这种风格大概还需要时间……

    我们如是一左一右押着表情如吃了过期纳豆一样的男人,顺着他指引的道路前进。当然,这样的三人组看起来绝对极其可疑,因此我们不得不尽力挑选人迹罕至的路径。

    令我惊讶的是,这里完美地维持着‘生活’的机能,不要说普通的楼房和商店,甚至还有小规模的游戏中心。尽管仅在阴影中远远看了一眼,但这片区域给人的感觉确实和正常城镇几乎无异。

    风中吹挟而至的咸腥味愈发明显。

    “……这里,离港口很近。”

    我小声说,近到让我觉得,只要越过围墙,就能看到海面上的船只。

    “毕竟是港町啊。”他应和。

    在如此巨大的洼地中,是看不见海面的。视野的尽头,也只不过是如壁面一般涌起、将这巨坑环绕的天然围墙。连天空都像是被刻意收拢在这片不规则的弧型中,借人为与自然之手同时划出了此处与外界的隔阂。

    港口。

    横滨的心脏。

    ——对里社会而言也是如此。

    偷渡。人口贩卖。密轮走私。武器运输。若没有载点,这一切中暗含的巨大角逐与繁荣当然不可能成立。自然,以其为名的黑手党组织的膨大化更是无从谈起。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不会有例外。

    ……虽然对这种东西也谈不上喜恶之分。但至少在这里的港口,与我而言从来没有什么好事情或愉快的记忆存在过。

    “——”

    背包里的终端发出微弱的振鸣。

    来信?电话?——这种时候?

    我保持脚步不停,反手抽出手机,织田先生敏锐而隐晦地改换了行动轨迹,微微挡在我身前。

    知道这台端末的联系方式的只有太宰和为数不多几个我可以进行委任的他的直系,不论是谁,很显然都发生了什么。

    我划过系统界面。是信息。

    「到达了您指定的地方,但是里面空无一人。

    正在追踪。」

    “……”

    好在,维持平静的表情对我而言通常是件容易的事情。

    空无一人。

    逃走了?还是被同伙救走了?现在甚至来不及深入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被施行的,我压抑住蒸腾而起的负面想象,用枪又顶了顶被威胁者的脊背。

    “真是惹人怜爱的步伐,让我为您迈得更轻快些吧?别看是在为如此不解风情的组织办事,这种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看来事情是不可能顺利进行了。可恶,至少,如果帮忙的人能再多一点……

    不论如何,他最终还是健步如飞地带领我们前往目的地。只是事与愿违,我能察觉到自己越来越靠近海沿。

    离接收到信息已经过去八分钟,每一秒都仿佛带来了不可预知的危机。

    不详的想象填满了大脑,但我却依然只能前进。

    直到我的脚切实地踏进了目的地的第一块瓷砖,这种沉重的预感都没有消失。比起预感,还不如说是已经认命了好。

    ……又是废弃医院。

    已经失去了将吐槽付诸言语的气力,我抽动面孔看向四周。

    地上的部分俨然是一片废墟。

    也许正是因为连最后一点对人产生正面意义的功能性都已失去,它才没有被蔓延为街区的一部分。

    考虑到这片区域诞生的军方背景,这座医院的存在不免也显得可疑。尽管能让人细心观察的时间不多,我依然能从扫射中寻找到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经验。

    它们总是显得很普通,但却过分缺失人的气息。即使在根本无人使用的领域,也装备过于完善以至于让人心生不适的设备。当然,设施与设施间也有所不同。我总是属于更远离的那部分,更隐蔽的那部分,最深处的地方。它并不黑暗,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黑暗的一部分,一切合乎情理,必须如此,理所应当。

    我们踏入了前往地下的阶梯。

    织田先生自然地走到了第一个,我们交换位置,依然把俘虏夹在中间,像是恶趣味的夹心饼干。

    地上虽然破烂肮脏,但打开通往地下的道路后却焕然一新。地板虽然没更换,却被细致地打扫过。从略显阴暗、向下延伸的灯光中,似乎有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除菌后的独特气味。

    ”……确实有人存在的痕迹呢。”而且是相当近期内。

    织田先生好像表达了赞同,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就像是被灌没在海水中一样模糊。

    这空气令人讨厌。

    味道也令人讨厌。

    装潢。白色的墙面。从受理台到遗落在地上的输液架和针头。仿佛随时会将我刺破,扎穿,压扁——

    不能被看出异样。不能示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冷静点……

    织田作停住了脚步。在走廊里回荡的足音消失了。

    新的门扉出现在面前。

    双开式的灰白铁门,门边上有着带卡槽的密码锁,我熟练地对男人的生命发出威胁,让他的抵抗意志无情夭折,只得配合。

    ”卡交给我,密码你输。”我命令。

    他听从了。

    织田先生戒备后方,而我盯着他的动作,六位的密码盘,4,7,3,2,9,5——

    他的手停在了最后一个数字上。

    “啊、”

    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

    又或许他还说了什么,而能传达到我耳边的,只有这戛然止半的惊愕。因为就在这时候,他的眉心如同漏了气的袋子一样柔软地破开,在血液挣脱躯体以前,它已然朝地面倾斜。

    我无从见证他人生的最后一刻。

    在枪声响起的几乎同时,我已经被身边的人带着翻向地面,下颌与未经铺装的粗糙地面重重碰撞的同时,一枚弹壳摔落在不远处。裹着血污的表面于滚动间几度明灭、折射出冷酷的闪光。

    “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

    男人的体重本身已经算是一道重击,跌落的时候胸前的枪套系带更把人咯得不轻,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泛着劫后余生的隐隐作痛。

    如果刚刚没有躲开的话——我决定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已经失去了思考它的余裕。由于突如其来的碰撞,磁卡被直接甩出了我的手心,掉在不远处的地面。太糟糕了。

    一只手伸向了它,然后被打了个洞。

    “……别动。”

    我不等爬起来,将枪口移向了那张脸,然后才慢慢站起身。

    那毫无疑问是张让人感到必定经历过多次失意、透露着难以言说愁苦的面孔。

    不管是下撇的嘴角和皱纹还是高扬的发际线,都没有在诉说什么让人心情轻快的话题。在路边随时都会擦身而过的面对着中年危机的普通营业员般的男子。

    我认得这张脸。

    不久之前,被我以枪抵着头威胁,最后被屈辱捆绑的中年人。

    离那一刻过去恐怕还不足一小时。现在,这张萎靡的面孔没有丝毫改变,连表情都还和原先一模一样,是一种缺乏明切情感的苦相。

    啊——当时如果选择杀死他或许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心里某处,有这样微微感到遗憾的我存在。从接到讯息开始就不断蔓延的想象,终于化身现实出现在我眼前。

    但我至少认为,那绝不是凭普通人一己之力能挣脱的困境,除非——

    “好痛……反应还挺快的嘛。唉,小哥也是。”

    他没有气力地说着,瞥了瞥自己被打了个洞的手心,目光散漫地在我身上打转,最终停留在一点上。

    离那凝视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重量消失了。

    紧握着枪柄的手指失去了支撑,茫然地伸向空气。

    不只枪柄,能构成枪的所有的要素都不复存在,就仿佛是凭空蒸发——

    ……并没有凭空蒸发。

    中年男子举起枪,对准我。

    那毫无疑问是我的武器,从口径、尺寸到色泽,甚至我可以自信,里面仔细填装完毕的弹膛也一样如此,它们如同在用事实向我发出宣告。

    是我被耍了。

    ……空间能力者。能力恐怕是移动凝视的物体。从刚刚的体感上看在五秒前后。万一织田先生的枪也被夺走了就完蛋了。必须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绝对不能让他有机会——

    我朝前踏了一步。

    值得庆幸的是,原本都站在门口的我们三人——此刻是两人一尸——即便遭遇意外也离大门很近,就算我和织田先生有相当的身高差距,挡住他胸口以下也绝无问题。他现在应该也反应过来了,想拿卡已经几乎不可能,只能指望用别的方法突破这扇门……杀了他不,就算我可以拼子弹,织田先生也不能……那么现在只能指望身后的他有办法破局了——

    ……说到底,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出手?如果他在那时候使用异能,我一样会变得任人宰割,但他放弃了。就像是故意放走了我……

    ……故意放走了我?

    ”……啊啊。”我呼出一口气,他盯着我,”原来如此——”

    是因为放走了我,我肯定只会去一个地方。

    ——是他诱导我来到这里。

    有什么一直以来都被我忽略了,在我的意识之中无声息地滑过水流的暗礁,此前我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

    「港口」「凭空出现的手术台」「空间能力者」

    「物体?」「物体」「死物」「遗体」

    ——遗体。

    我可以成为物体。我当然可以。

    只要我停止呼吸,在我重生之前,哪怕只有短短数秒——

    我会是遗体。

    心肺功能停止。脑电波归零。没有呼吸的、逐渐失温的非生物。

    我无非只会是件东西罢了。

    “把我放到那里的家伙是你啊。”

    我恍然地确认,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这一次我总算没有错。

    ——最后一块拼图似乎已即将要展露全貌。

    那天。

    太宰将我带走的日子。

    离那一天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具体的印象就如成人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一样失真,这一刻却突然又被拉得如此接近。

    太宰是否已经早已预想到了这一切呢。……或许不该用疑问句。太宰肯定清楚。

    但他却连暗示都没有发出,甚至慷慨地为我派出了这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每一次我受他恩惠时,往往都充当了别的角色,这次会是什么?

    太宰想要什么?

    从他带我走入黑手党大楼起,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本没有必要伸手。他本没有必要优待我。我没有到如此地步的价值,尤其是在他这样的人手上。

    而我们并不是真正的部下,即使我看似在为他做事。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一直在向我寻求某些东西。有时候,有些瞬间,我仿佛能从他身上闻到那种探寻。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曾清楚它的具体轮廓,不了解其真意。而察觉那隐晦、放任自流的渴望总会只是某一瞬。刹那的气息和表情、不可解的行动。如同他那毫无预警,向来飘飘然的行动。

    “如果现在被你杀死,我就有可能遭到传送,像那天一样被你转移……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海上想必不失为好选择吧。只要到公海——”

    我紧盯着他。虽是为拖延时间,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这种手法,对官方组织或许有用,对他们可没有意义。虽然,这些人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吧。

    状况不会改变。

    我绝不能陷入让自己死亡的境地,否则将会发生的后果,我已经品味得痛入骨髓。

    但话又说回来,被封锁了不死之身,异能,失去枪械的我,要用什么去战斗?这一点着实令人产生疑问。

    冷汗渗出毛孔。心脏疯狂跳动的同时,我的神经从来没有如此敏锐过,能让我一直紧紧注视他每一个最细微的细节,他对我的话语产生了反应,枪口朝上倾斜了一厘米他确实打算先扣动扳机——

    ”——!!”

    枪声在我的耳边炸开。

    我朝后方踉跄几步,一股力量随之而来,拉住我的手,向前奔跑——

    ——先开枪的是织田作之助。

    “快走!”

    在男子的注意力始终被吸引在我身上时,他以没有任何人能看清的速度击出子弹。门后的锁栓被一下打裂,和我曾经干过的事情有天壤之别。

    我只来得及将背包从背部卸至怀抱以躲避不知会来自何方的视线,和他一同夺路狂奔。

    他比我高很多,步幅也更快,我要用尽力气才能追上他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浓郁的药品气息麻痹了我的鼻腔,这味道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才闻到过——

    阶梯。地面。墙壁。闪烁的白炽灯。

    一切都朝深处蔓延。更深处,更下方。

    我们仿佛正逃往洁净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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