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打磨的石碑在白日下沉寂地矗立。
没有刻任何字的崭新墓碑。起初当工作人员询问的时候,我有想过刻上她真正的名字,但雕刻死者在石头上的姓名是家属的工作,至少不应该是杀人凶手做的工作,因此最终这是一块属于无名氏的墓地。我打探横滨中的殡葬业者,找到只需要给钱就可以不问来处地收殓和焚烧遗骨的灰色公司中较为合适的一家,最后把她埋在了某所基督教墓园中。
没有花束,也没有线香和葬式馒头,墓碑面前空空如也。我并不相信墓地会令死者获得安息,也并不相信天国或地狱。祭奠与埋葬是活人寄托精神、为自己寻找安宁的行为。我或许也是在这样的行为中寻求着内心的某种平静。因为至今,我的脑海中都浮现着她的呢喃。
对我诉说绝望与堕入底端的人。自称是我的同类的她。正如我曾追寻她的足迹一样,她必然也通过保管与运输我身体一部的过程而接近我。不管是我和她,都是不幸运的人。如果不由己的痛苦也能成为相似,那也也许确实如她所说,我们是很像的人。因此杀死她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也在杀死某一个自己。
“你肯定不希望在这里看到我。……不过,我总是觉得无法忘掉你最后的表情。”
不再有生存意义的表情,一切都失去意义的表情……空虚的、麻木的脸。只寻求着自身的终结的样子。我并不想变成那样。为了不变成那样,我才想要找到什么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
“其实,只要在适合的时候跳进海,一直溺死到别的海域,也不是不能从这里逃出来吧。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蹲得腿有点麻,我站了起来。
虽然无从得知自己的未来,但当我能不再通过那样的表情和话语想到你时,我应该也能获得解脱吧。
告别墓地的我穿梭在午后的街道。
人群在灰白的天空下涌动,海鸥不断回旋于城市上方,时而落到地面,和公园的鸽子互相殴打争抢食物。虽然这里是个混乱,整天发生大事件的不稳都市,但行走在街道上时依然会让人错认为是个平静又安详的好地方。
从繁华街拐入海防道再徒步十五分钟后,有一家店面狭小的个人洋食屋。空气中充满着咖喱和香辛料的味道,是一种已经渗透入店里的每一个角落,长久地堆积着的厚重的空气。我到的时候,店里只有穿着黄色围裙的店主在厨房深处忙碌。深而巨大的料理炖锅在炉子上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视排暴法案于无物的港口黑手党收入中的一部分来自向大小会社、自营业者、私立组织收取的保护费。向势力上缴金钱换取平和与保障是在这里如同人的新陈代谢一样自然的事情。而这恰好是其中不起眼的一间。
“早上好,”我对看起来脾气就很好的店主说,“今天也打扰了。”
“小千鹤还是这么准时。”他擦了擦被热气熏出的汗,“孩子们都在楼上等你呢,下午小织也会来,这下他们今天应该不会喊无聊了。”
“真是精力十足的孩子们……”
“是啊。”他有些忧愁地说,“他们最近已经吃腻了咖喱,嚷嚷着要换换口味,迟早会连厨房也占领吧。”
那听起来倒确实像是肉眼可见的不久后将迎来的未来。
我和老板告别,向餐馆的二楼走去。
刚走上楼梯,上方就传来在地板上用力跑动的脚步声,很快就有小孩子的脸探出来,发出欢呼声。
“呀啊!”
“起司姐姐来了!”
“才不是起司*,是千鹤啦!笨蛋!”
“会害我们没有礼物的!”
“没有礼物!”
小孩子们围绕着我,有的抱住我的脚,有的缠住我的手,让我寸步难行。当四岁的女孩试图趴到我的背上时,我干脆地认输,发出不成器的声音,“不、不行,快下来!你们这么做也是会没有礼物的!”
“嘁——”男孩子中最小的真嗣撅起嘴,于是其他孩子也一起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你们还真是整齐呢,这就是不存在血缘关系的兄弟相吧。”我举起双手,从包里找出了作为手信的零食和图册,“给。”
“像你这么弱的家伙居然也是黑手党,真是不敢相信。”幸介摇摇头,同情地看着我,“这样的话,我将来也可以很轻易地当上吧。”
“那是因为我对你们手下留情了,打从心底感到感激吧,幸介。”
我对这个梦想是成为黑手党的小鬼说,但他不以为然,“欸——姐姐绝对不是因为手下留情才故意摔跤的啦,姐姐就是吓了一跳然后摔倒了而已。”
“那是因为你们在地上抹不该抹的东西。”
“你还在找借口,你是小孩子吗!”他不可置信地说,但当我作势抽走他手里的食物时,他就吐着舌头跑远了。
“幸介虽然那样说,但从昨天开始就在叨念了哦。”第二大的孩子安慰道,“我们还把地上的蜡笔痕去掉了,这样姐姐就不会再滑倒了。”
“真是体贴。”我死心说道,接着他露出了羞涩的笑容,看起来在等待我继续夸奖,“……好吧,辛苦你了,克巳。”
自从那件事以来,我只要碰到工作的空档,就会悄悄跑去找织田先生。好在黑手党也暂且进入较之以往算得上风平浪静的时期,并没有什么需要费心解决的事件,连太宰闲得发慌想尽新主意自杀的几率都上升了,前两天才开着车从山口飞出去。这么作还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真是让人迷惑。
话归正传,当从织田先生那知道这个人还收养了五个两年半前的战争中成为孤儿的孩子时,我疑心我究竟是不是在和一个黑手党成员说话。
五个孩子。
这几个孩子里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只有四岁。
我提出或许可以帮点忙,于是他想了想后,希望我能教小孩子们一些基本的国文和算数知识。因为种种原因,年龄稍长的两个孩子似乎还没有机会进学,其余的也到了该早教的年纪。虽然我早已把学校教过的东西抛到脑后,但唯有对国文还有点自信,于是不太有信心地答应下这件事。最让人心生退缩的一点,是我对和小孩子交流毫无经验。
我周围根本没什么小孩子。如果他们哇哇大哭起来,我一定会手忙脚乱。至于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也早就忘掉了。特别是亲眼看见这几个孩子在房间设下种种可怕的陷阱,试图让织田先生趴在地上,而我不幸被波及而摔坐到地上时,我一度觉得自己绝不适合干这种事。
但是他们都出乎我意料的成熟,也愿意好好和我交流。而且似乎因为有了初次见面时的惨状,这些孩子都放弃了拉我玩和织田一样的游戏。这不免让我松了一口气。
“上次讲了伊吕波歌。”我像是讲故事的母亲一样坐在地面,被小孩子们包围,“从今天开始就来讲讲平家的故事吧。”
“不学汉字了么?”叫优的男孩问,他是个有湿润的棕色眼睛的男孩子,“但是听故事好像比学汉字有趣,所以也可以啦。”
“说到伊吕波歌,就会想到平家,会一边说一边教你们汉字的。”
我说出口后,自己顿了顿。
实际上会这么说的是我父亲,他以前总是对我说“说到伊吕波歌,就会想起袛园精舍之钟声,自然要说平家物语!”然后乐此不彼地在传奇故事里穿插给我的教育课程。我还记得讲完平家物语后,他又开始讲起南总里间八犬传与源氏物语。我妈妈有许多次无话可说地认为,这不是该给小孩子做学前教育的故事。也许因为他是个靠文学为生的人,所以总是很有一点复古的浪漫情怀,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因为实在太过喜爱川端康成的《千只鹤》而起的。他喜爱川端康成到收集了他所有作品的初版书。
他曾经是个很好的人。
那时候,我也曾经过着很幸福的生活。我现在还记得他给我讲故事时,像孩子一样生动的表情,还有无奈的妈妈的样子。现在一切都只作为残渣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这个世界已经哪里都没有他们的存在了。连他们和我是否是真实,我都无法辩证。
我花费一个下午讲到了后白河天皇被幽禁,又从中掏出二十来个能够常用汉字作为今天的作业,中途织田先生也到了,闻到楼下飘来的咖喱香气立马就能察觉。
到了约定俗成,作为离去时间的黄昏,我站起来和他们告别。
走到门口时,小女孩哒哒地跟出来,叫了我的名字。
“姐姐,明天还会来吗?”咲乐抓住我的衣摆扯了扯,“我明天还想见姐姐。”她认真地说。
“……明天不行,不过,后天可以哦。”
“那么,和咲乐拉钩!”她说,“姐姐有妈妈的味道。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妈妈了。”
我蹲下来,和她拉钩。她于是把另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靠近我的胸口。
她的手好小。
那阵小巧的、温暖的生物蜷缩在怀里的感觉,让人不知所措。
我摸了摸她的头,“有什么想吃的吗,是呢……如果下次也好好完成了作业,我就带你出去玩吧。”
“只带我吗?”
“那就要看男孩子们的表现了。”不过,如果一口气带着五个人出去,最后晕头转向的一定是我。我想象着那样的场面,忽然十分想笑。
突然有水滴在脸上。我抬起头,越来越多的水滴掉了下来。
我赶紧牵着咲乐退回店里,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转瞬间就变得越来越大,在地面上溅起雾气一样的水花,躲避大雨的人群散开后,街上一下子冷清下来。雨在黄昏中闪着诗意而昏暗的反光。
织田先生走了出来,“雨太大了,你没有带伞吧,我送你回去。”
“我没关系的。”也不会感冒,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确实拥有便利的体质。
但他已经拿着应该是向店主借的伞走了出来,“只有一把了啊……得忍耐一下了。”
“……那么,麻烦您了。”意识到劝阻也没有意义,我马上放弃了。
我们在黄昏中的雨水里慢吞吞地走着。在路上,我对他说孩子们的事情。随着孩子们越来越大,相应的开销肯定也会越来越多,有些家庭尚不能承受,要靠一个人的工资怎么想都还是太难了。黑手党的工资也是付不起的。虽然我诉说了这样的担忧,他也只是说总会有办法的。织田先生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看得很开。
“你在真是帮大忙了。”他摇摇头,“他们和我玩的时候很热心,但一旦到了想讲点什么的时间就变得兴趣平平。”
“都是很有趣的孩子们哦。”我把手插入大衣的口袋里,“让人快要忘记自己的职业了。看着那些孩子,我会觉得……”
“什么?”
“织田先生是不是也把我当成这样的孩子了。”
把我当成,无法放着不管的小孩子。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会收养孤儿的时候,他也只是说,没什么理由,看到就捡回来了。感觉无法放着不管——事后他如此补充。
他沉吟了一会,“或许吧。”说着拍了拍我的头。
虽然嘴上并不肯定,但他的行动简直就是在默认我刚刚说的话。
“等他们都长大了,我大概就不再做这一行了吧。”他说。
我吃了一惊,我似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主动退出这个选项,这也是我周围第一次出现想要这么选择的人。因为感觉过于渺茫和遥远,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出路。
“听起来很不错呢。事情都完成,可以悠闲度日的感觉。”我问,“有什么到时候想做的事情吗?”
我感到他似乎是在微笑。
“也许,会先找间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海的房子吧。”他说,“虽然现在看到的租金都很高。”
“真好啊。”我喃喃说,长大的孩子,还有能看到海的房间,如果作为故事必须拥有适合的、平静的结局,那么这刚好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尾声,甚至能够使人想象到风吹起窗帘时海面平静的样子。“那么到时候,也请容我还来拜访您吧。”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伞在不停朝我倾斜,这说到底也只是一把老旧的单人伞,要牢牢地罩着两个人显然不现实,但这也太过分了。
我用指尖把伞柄往他的方向推过去,“请注意身体,这样绝对会感冒的。”我特地从后方探过头去,织田的右肩完全湿透了,风衣被雨水打成了两种颜色。
“我很健康,你才应该小心。”
“我不会生病。”
“那也一样。”
究竟哪里一样了。
这之后我们没有再谈及关于未来的话题。在织田作之助的心中有着必定要实现的事,和为此略带悠闲且漫长地筹备的现在,甚至有了预设的终点,它以迟早会出现的样子静静地矗立在远方。所以他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只是朝它前进。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不去杀人。也会随心所欲地收.养.孩.子们。咲乐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捡回来的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对未来的期许。
第二天的夜晚,太宰带人痛击十几个带着装甲车和榴弹炮,却被他称作不起眼的五元硬币的家伙。
那个晚上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港口黑手党的武器库遭到了盗窃,密码来自失踪的情报员坂口安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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