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说千鹤子的能力很有趣。
包括死亡协助和余下的检查全都是在孤儿院深处的空置房间中进行的。阴冷而带有霉味的墙壁和其他地方一样被重新彻底修整过,因为和主栋相隔甚远,所以不管发出什么声响都不会传到其他人耳中,似乎是上一任院长的遗留。
虽然千鹤子认为用物理手段就能解决,但森顽固拒绝会血光喷溅的场面,说清扫起来会很麻烦。
这建议非常中肯,她虚心接受了。于是他说会为她调配药物进行注射,让这个自称不过一介孤儿院院长的人显得不能够更可疑。
“我并不觉得这是异能。”他兴味浓厚地注视着十分钟前曾被针头刺入的皮肤,“异能并没有道理可言。相比之下,你所拥有的东西更有规律,也更加理性……虽然更具体的东西,不经过实验是无法得出的。”
因为这句话,自己条件反射地变得僵硬。为了宽慰她的情绪般,森又安抚地微笑。
“不必这么紧张,我不会做这种事。但要我说的话。”他说,“如果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一定不会对小姐放手——”
说出这种只有本人才能察觉到幽默要素的玩笑话后,他好像领悟了什么,挑了挑眉毛。
耐人寻味的表情。
或许他知道什么。从他的表情中,她本能地查知、但什么都没有问。
死的时候曾因紧张和恐惧颤抖的心脏已经变得平静,她不自知地确认自己手上消失的伤痕。
因为那个男人把她强行从中远离,所以死又变成了遥远而不真实的幻觉——直到刚才。
那天晚上,幽灵出现了。
千鹤子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是在复活后出现的声音,影子在说话:爱那个男人的行为是愚蠢的,只会让自己受伤。你是个笨蛋。
那是和怪物、鬼魂之类词语互相匹配,找不到更好形容的存在。漆黑得让人怀疑无法反射光线的身体坚硬而呈现出人的轮廓。
就算作为幻觉,它看起来也过于强大和可怕。既不愿意听从她的命令,也无法控制出现的时机,只是像影子一样蛰伏在身边。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聒噪的影子。因为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对不断强调这件事的幽灵恼火不已。
可是,它非常强大。
就像为了弥补她的弱小和孤独而存在的强大,能做到她无法做到的事。太宰是不是清楚这件事呢——想到这里,变得更加恼火。
但没有比这更值得令人庆幸的事情。她向鸥外辞行了。
虽然帮千鹤子安排好了其他的一切,森最后却说着已死之人重现现身会引来麻烦,慢悠悠地在办公室同她告别。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一般补充说,这里不论何时都有人手不足的苦恼,随时欢迎回来,“——当然,太宰君就不必带来了。”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是这一整天唯一真心发出的笑声。
……之后她进入了城市黑暗的中心,在其深处和某人相遇。
……
“他是你的恋人吗?”
他问出这句话。从刚刚开始,猜测就盘踞在织田的胸口。
这当然是一个不适合提出的问题。做好了继续被她冷眼以待的觉悟,从他也踏入电梯间来,她就不太与他对视。虽然愿意答复他说的话,但那是必须进行的了解。
自从异能向他传递合作的意愿以来,这已经是这两人第二次换乘电梯,中途采取其他奇妙或粗暴的手段向上前进,再有数十秒就能够抵达目的地。
在狭小的上升空间中,了解了关于陌生人更多的信息。织田作之助也终于不必再只能把她视作神秘的无名女人。
然而,到目前为止,除了她并非黑手党成员,拥有具有强大战斗力的异能、在黄昏前入侵这里也只是为了找到那个叫太宰的男人外还一无所知。
“是。”
出乎意料地,千鹤子回答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同时,她看了他一眼。仍然显得拒绝和冷淡。
织田作之助暂且就搜寻措辞而沉默了一会。
如果是恋人,就完全说得过去。然而,身为恋人明明应该有比织田更容易留下对方的立场。这种矛盾和她出现在此处的方式大概也是统一的。从刚刚起就显得对道路不够熟悉,像是首次造访的陌生之处。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她忽然摆出挑不出错处的笑容,一见就显得心情很差,“我在这里待了四年,结果喜欢上了把我关起来的男人。而且,他从初次见面时就告诉我四年后打算去死,前几天终于把我赶走了。于是我发誓要回来让他跪地求饶。”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为了阻止他的死亡才来到这里的。他点了点头,“这样啊。”
她睁大眼睛。
过于诧异的样子,让他疑心自己说了更令人惊奇的话。好像也没有吧。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移开视线,“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你很珍视他吧。否则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进入这里,去阻止他的死。”织田诚实说出了内心所想。不管理由为何,这样的心情都是贵重的。仅这一件,她的行动就是了不起的所为。
千鹤子一句话都不说了,把头也扭向一边,他彻底看不见她的表情。反应比刚刚还糟糕。
确实,即使只是从言语上,对他人的私人事务善加干涉也是不妥的。但这种否定自己的发言方式,令他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要是冒犯了她,那就本末倒置。
是不是道歉比较好呢。
在思考的时候听到第三道声音。
[你说话太直接了,她性格很别扭,不想在别人面前承认这件事。]
“闭嘴。”
“抱歉。”
“…………我不是说你。算了,请你暂时也不要说话。”
好吧。
过了一会,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很羡慕你。”
织田作之助抬起头。这句话所使用的音量实在太小,容易被视作幻听。
“为什么?”
“……你就连这种事也要问吗?”女人说。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对他冷面以对,只是显得有些无奈。
“光是那个人把你会写出来的书当做‘暂时留在这里’的意义或者目的,就已经足够了。”
依然没有看他,视线却也没有放在这里的任何一处场景上,而是穿过了空气。
他想起相遇后有自我意识的异能所说的话,它说她为织田作之助没有挽留太宰而生气。
那是错误的。他想她误解了一件重要的事。
想要再次开口时,收到了新的短讯。
他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手机,花了几秒阅读它。此时,电梯在轻微的振动中停下。
“好像到了。”千鹤子看了看门外,“先出去吧。”
……
在被屏幕环绕的房间中央,有一名将黑色长发束在脑后的西装少女。
有些脱力地坐在地面,手还停留在控制装置上。只是仰着头注视为无数映像所拼凑着呈现出的,正在发生的战斗的瞬间。
像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事都已经被抛到脑后,一心凝视着将会有某人胜利,某人失败的过程。
在听到门滑开的声音后,也只是镇静地回过头——然后,少女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浮现再明显不过的动摇之情。
“千鹤子小姐……为什么、”
惊愕只在脸上停留几秒,很快因为千鹤子身后的另一名不速之客而转为紧绷的情态。
“他不是敌人,银。”千鹤子走近了银,“比起这个,”
少女抱住了她,“没事真的太好了。我从那之后,就一直在担心……”
声音突然停下了。银仔细观察她,最后发出不可思议的低语。
“你的身体……?”
她当然还是显得缺乏血色,过于瘦弱。但是倦怠而乏力的病态消失无踪,甚至手腕所应留有的新旧伤痕也消失无形,拥有平滑细腻的皮肤。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任何不同。
“……治好了哦。这是我的能力,那时候那么做也是为了这个。吓到你了吧,要是能早点向你说明就好了。
不过叙旧还是等事情结束后再继续吧。”
“银,告诉我。”她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很抱歉。在接到命令离开后,我就没有再见过首领了。”她后退了一步,再度环视此处,“也没出现在监控中过。”
她也看向监视器。
三十五层。
这里是港口黑手党的中央监控室。也是森向千鹤子透露的诸多‘或许派得上用场’的情报中,唯一仍照旧被使用的场所——其他的所有通道路径、包括看守和警报的布局都随着新领导者的上任被改变。
屏幕上,有许多东西在活动,也有许多地方保持着平静。而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以人无法跟随的速度和激烈产生变化的搏杀,正在无数面板中留下已然逝去或正活动中的痕迹。
大楼的每个角落,所有的动作都理应全在掌控之中。
但对过于了解内部构造的人来说,这是没有意义的。
“……你是芥川的妹妹吧。”说话的是织田,“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有些吃惊地看向他,然后说“……您就是那个人吧。”
她垂下目光,注视自己手上曾被亲手刺入的凶器所沾染的血渍,“我想要哥哥活下去。不管哥哥是怎样的人……而且不应该再和我见面。但是,这已经不是我能够阻止的战斗了。
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被中岛先生杀掉……”
芥川的劣势已经再明显不过。
在失去了异能的阻隔后,就只剩下单方面的殴击。令人怀疑人的身体要如何才能承受那样的暴行而还未停止呼吸。芥川的身体就像破旧的沙袋一样因每一次冲击而摇晃。
织田作之助打开了通讯装置。
“芥川,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用平坦的声音询问。
濒死的青年动了动,人虎的动作也停下了,开始用熠熠生辉的冷酷金瞳寻找音源。
“你已经被侦探社认可了,芥川。”织田作之助说,“——你已经是真正的侦探社员了。”
事态改变了。
……
[你在干什么?]它问。
它在思考,作为未知的、从这个女人之中衍生出的精神,尚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
它是她的憎恨,也是她的爱和渴望,弱者追求力量的具象。换言之,它对于她而言大概具备理想的意义。因为她的愿望,它才出生了。
作为当事者的女人正抬头注视屏幕。
明明从上面的任何一处都无法捕捉到想要找到的男人的痕迹,她却好像想要从中寻找线索一样集中注意力。
屏幕中,中岛和芥川的身影向上——消失了。数秒前被另一方掌控的主导权被彻底颠倒。
如果这只是因为一种身份的认可,那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从没有任何能力的躯体中爆发出的最后的力量,用回光返照是不足以形容的。
“你会飞吗?”她突然问。
为什么她要问这样的问题,不直接回答它的话呢。所以它也问了出来。有问题就要问。
[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不能飞,我觉得。]
“只是想问问。走吧。”
但她转身之后,那个叫银的女孩叫住了她,“不和那位先生一起走吗?”
千鹤子看了看织田的背影,“他也很快会在同样的地方出现。”
“如果银无法去见哥哥的话,就在这里等我吧。等我回来了,一起去买花吧……如果你还愿意为我挑书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少女沉默了。在她离开后,也一直注视她离去的方向。
“……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请一定要回来。”
大概只有它能听到那句被留下的话。
真是一目了然的担心,如果能把心多放在这样可爱的女孩而不是自寻死路的男人身上,觉得主人的人生多少能变得更幸福些。
但是,说出来就一定会让她生气。已经让她生气了无数次。它也终于学会了对于无法改变的现实常保持沉默要更好。是对于非人之物而言过于世故的体悟。
[千。]
“什么?”
因为在奔跑,她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你想要得到自由,我觉得我就能够做到。至少作为隐喻会出现在我身上。]它说,[但是你不想,所以我是没有那样的力量的。]
“……你的话真的很多。”
*
和「那个时候」不同,知道自己在等待。
事情还有很多种发展的方向。然而,不管再有谁来到这里、做了什么,都无法阻止那二人的死斗。从此意义上说,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终点也即将到来了。
所以在他们将一切都被抛之脑后,全心全意厮杀时,他也只是在天空下静候即将到来的时机。
只作为直升机停机坪使用的顶楼没有栏杆。
也没有铁丝网,仅在灰黑色的地面上嵌入不使用时并不会闪烁的信号灯和联通上下世界的窄门,此外空无一物。
与空气和外界都没有距离。
只要将一切交予重力,就能迎来等待已久的结局。
想象作旅途的终点吧。
有些长的,疲惫的旅途结束前的最后一步。虽然还存在无法解消的沉重,心却已经逐渐变得放松和期待。
为抵达那里,像黑暗深处的蜘蛛一样慢而致密地吐丝。花费莫大的时间和精力编造自身死亡的茧。
“……”
但是,从蛛网中却垂下矛盾的一筋丝线。
明明若伪装能够很完美。又或者,再残酷些就能做得更好。
……没有那么做。
总是没有那么做。在期待什么,在寻求理由。
——如果,像「那个时候」一样。
在更加无望的世界上。如果能够背叛他,反抗他,把他的想象和谋划、死的道途通通践踏在地、化为白纸,让太宰举手认输。
那么或许就无法死去了。或许就还能够停留在此处。
如果这样渺小的可能性,确实像不存在的奇迹一样发生。
到那时,他打算说什么呢……?
破坏的声音穿透顶层。
城市散发出的橙红光辉渐次融入褐与灰蓝的海面。
时间到了。
那两人的困惑都没能得到解答,但依然存在胜者。那名青年确实遇到了能引导他走在正确方向上的前辈。那是一条就算困惑与迷茫,也必然比黑暗更好的道路。既然如此,把未来托付给那两人一定不是坏事。
……带有凉意的手从身后抱住了他。
“找到你了。”
伴随着轻得只回响在两人之间的声音,察觉到她把头靠在他的后背时单薄而有温度的重量。
可以被轻易挣脱,脆弱的重量。
“是啊……你找到我了。”太宰低声说,“应该说很久不见吗?”
千鹤子没有回答。
而能让她在此时与他再会就几乎必定需要达成的条件,让他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唯有摇头叹息。
于是,她也自然地宣称。
“觉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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